第一章(1 / 2)

春心渡 楚涼暄 10779 字 10個月前

明月高懸,簷上落雪。

虞馥赤足走在無儘漫長的帝台,層層階陛,綿延而上。月色與殘雪一色交融,四下寂若無人,徒留清冷與寒白。

又是這個夢境。

她看不清前路,不知走了多久,忽有感,抬起眸子。

隻見天墀之上,九層帝台的儘頭,有一個男人的背影。

那人靜寂而立,身量奇高。

他廣袖盈滿了長風,衣袂在風雪夜裡翻飛。

明明隻是個輪廓模糊的身影,卻讓虞馥心臟猛地收緊。

她胸口開始蔓延出一絲慌懼,本能的急切,驅使她提裙奔向那個背影。

可她發現,始終也到達不了他站立的那層青石高階。

下一瞬,炙熱的灼浪猝不及防撲麵而來,席卷過地,熊熊燃燒,頃刻間燒儘四周,霜雪融化。

火焰愈烈,她無法再往前踏一步。

虞馥蹙眉仰起頭,瞳孔裡刹那綻放出無邊綺麗、映著漫天血色。

她這次看清了,是一座王朝,在大火中覆滅。

戰火烽煙,山河傾了半壁。

火焰明晃交疊著,淩雲般的赤浪不斷地湧向那人,灼燒著他。

但他依舊漠然地站在大火裡,一動不動。

襲一身尊貴的玄衣纁裳,冕冠垂綴珠旒,背影高傲,卻又有些……孤寂。

漸漸,他袖間微露的雙手布滿了斑駁的燒痕,刺眼的鮮血順著指尖緩緩淌落。

虞馥驀然一悸,不知名的酸楚湧上心尖,鈍澀難耐。

“九……”她啞聲開口,氣息淩亂。

光影朦朧交錯中,男人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緩緩側過頭。

就在他將要轉身時,帝台卻被一片火海湮滅。

血如雨落,墜滿階陛。

那座被雪夜籠罩住的巍峨宮闕轟然坍塌,灰飛煙散。

虞馥瞳孔微縮,麵前的一切化為虛無和黑暗。

……

長樂宮內,虞馥豁然睜開眼睛。

她細細喘息,額尖浮著薄薄冷汗,顰蹙須臾,意識慢慢清醒。

眼前檀香彌漫,洞房花燭搖曳,窗牖鉤畫一輪明月。

身旁是忙碌的喜娘與宮娥,而銅鏡中映出的自己,一身明豔大袖霞帔嫁衣。

她恍然想起,這是她的新婚之夜。

陪嫁侍女鳴鹿福身而起,瞧到榻裡人的神情,不由愕然,“公主怎的哭了?”

虞馥茫然垂眸,抬手撫摸頰側,觸碰到一抹濕潤,頓時愣住。

她哭了?

是因為那個夢?

虞馥瓊鼻微皺,隻覺得莫名又詭異。

張姆媽連忙放下手頭工活,擔憂地走向喜榻。

“睡醒後依舊困盹,便揉了一下眼。”虞馥不願讓她們擔心,“卻不想酸了淚。”

小公主的嗓音綿軟清甜,語氣乖巧平靜。

鳴鹿卻更為心疼了,“公主大抵還未習慣長安水土,這幾夜裡都未曾好睡過。”

張姆媽背過身偷偷摸了摸眼角。

她們薑國千嬌萬寵的公主,江南水鄉嬌養出來的小女郎,本不該千裡迢迢遠嫁到中原延國。

可造化弄人,蒼天薄幸。

一月前魏國攻打薑國,直逼皇都臨安,邦交友國無人來救,無人敢救。危難關頭,卻是從前敵對的延國派來援兵,才將薑國從絕境中解救。

彼時戰後,薑國要報延國雪中送炭之恩,眾臣工都以為要割地或是朝貢,甚至舉國付出慘重代價。

誰知——

“不割城池,不費兵馬。”延國使者前來和談,“隻替我家陛下同薑國,要一個人。”

最終,契約之上,紅紙金書。

十裡紅妝遮不住萬千鄉愁,虞馥奉旨和親出嫁。

張姆媽和鳴鹿在虞馥幼時便侍奉左右,陪嫁至延國後,方知曉自家嬌貴的小公主,是來給暴君衝喜的。

延國暴君沈離疾凶殘嗜血,腳下累累白骨,他命格帶煞,命理犯邪,又從娘胎裡帶病而生,身患惡疾,注定活不過多少年。

而虞馥生辰八字福星賜運,來給這位孤寡暴戾的帝王衝喜避災,再合適不過。

她們苦命可憐的小公主啊。

張姆媽和鳴鹿背過身,肩膀發顫。

虞馥見狀,淚意再次湧現,連忙忍住,起身走到銅鏡邊。

輕垂長睫,壓下眼中酸澀。

她又怎會不知,暴君那些可怖傳聞。

絲帕浸水,拭去玉麵淚痕。

但於她,能以一人和親換薑國安定,是幸事。

洗淨柔荑,鳳紋大袖間露出的青蔥玉指,微微顫抖。

固然有萬千憂慮,絲絲害怕。

虞馥接過喜娘遞來的團扇,端正儀態,深吸氣,抬眸。

但身後薑國的子民正望著她。

喜紗緩落遮麵,虞馥斂眉,秉住氣息。

她靜坐良久,早已過了良辰吉時。

今夜是她的洞房花燭。

可她知曉,她的新婚夫君不會來了。

她抵達長安宮城時,那人就已因病昏迷多日。

廣寒殿特地派了寺人傳話於她,陛下頭疾發作,纏綿臥榻,婚事隻能一切從簡。

不必直麵暴君,令她稍鬆了口氣。

須臾,心弦又再次提起。

延國擊退魏軍,於薑國有恩,或情或理,和親公主都該去看望沈離疾。

穩住邦交之誼,延國才會繼續庇護薑國。

麵前燭火搖曳流逝,耳邊隻剩下自己心跳聲,緊張、忐忑、不安,律動了一次又一次。

她心裡亂糟糟天人交戰後,終是猶豫道:“要不,我去看望陛下吧。”

張姆媽當即道:“不可。”

鳴鹿頭搖得跟撥浪鼓似。

她們紛紛勸阻,“傳聞暴君頭疾發作會失心瘋到處砍人,萬一誤傷公主就糟了。”

虞馥將紅蓋頭掀到額上,用流蘇發釵夾住,“我來延國是為和親。”

“也算是、衝喜叭。”她蹙起黛眉,俏麗的小臉上滿是糾結,“萬一,萬一他被我衝走了,可怎麼辦呀?”

張姆媽:“……”

虞馥也知言語間不大妥當,溫溫吞吞咬了咬唇。

三人緘默半晌。

一片寂靜裡,她輕歎,“姆媽,我大抵是要在這長安宮闈,待上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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