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唐誌華的話,葉永秀倒水的動作頓住了。
老太太愣了幾秒鐘,然後還是給碗裡倒了大半碗水,用筷子化了一勺紅糖醪糟,端到唐誌華手上,這才歎口氣,說:“當年我跑出去的時候你才一歲多,剛會走路,這些年確實苦了你。”
“你要是個姑娘,我也就把你帶著走了,可你是個小子,我帶著你跑出去,尋摸不到好人家,孤兒寡母的怎麼過日子?還不如把你留在他們唐家,有你爺爺奶奶顧著,起碼餓不死。”
“你是個厚道孩子,前麵這麼些年,你從來沒有說過什麼。”葉永秀彆過頭,因為乾農活而長滿繭子的手偷偷抹了抹眼角,“誌華,你是該對我有怨言。”
唐誌華一聽就知道,葉永秀這是誤會了,以為他是來翻舊賬,來興師問罪來了。
唐誌華索性把手裡的碗放桌上,走到葉永秀麵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一個頭,“我一點兒都不怨您,當年您過得那麼難,煤礦上給爹的撫恤金,您卻是一分沒拿,靠著這筆錢,我才能念書,才能走到今天,我心裡對您隻有感激。”
葉永秀抹了把老淚,有點聽出唐誌華的話音了,唐誌華既然不是怨她才說這話,那隻能是,唐誌華真的懷疑自個兒的身世。
葉永秀看著唐誌華,緊緊地抿著唇不說話。
唐誌華又磕了兩個頭,“娘,我吃您的奶水長大,您永遠是我娘。”
葉永秀定定地看這唐誌華,半晌,長長地歎口氣,伸手將唐誌華扶起來,“你起來吧,我都告訴你。”
事兒其實不複雜,就是年代有些久了。
當年葉永秀的確生了一個兒子,名字叫土根,土根四個多月大的時候生了一場病,那個時候不興看醫生,大人小孩兒都靠熬,熬不過了才找赤腳醫生拿點草藥。
四個月大的土根熬了兩天不但沒好轉,反而發起了高燒,葉永秀不顧公婆的勸說,獨自抱著孩子走了二十幾裡地,去了當時的一個野戰醫院。
葉永秀到野戰醫院的時候,那裡正在接收一批傷員,醫生護士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到處亂哄哄的,葉永秀想求求醫生,但是醫生根本來不及停下來聽她說話。
其中有位姓李的女醫生,大約因為她的孩子和土根差不多大,所以動了憐憫心,先給土根開了藥,然後把自個兒孩子也交給葉永秀看顧,讓葉永秀等她忙完了,再仔細給土根瞧瞧病。
可惜沒多久,就響起了防空警報。
葉永秀一手抱著土根,一手抱著李醫生的孩子,憑著一雙穩穩當當的大腳和常年乾活兒的好體力,勉強在炮彈落下來之前躲進了山洞裡。
緊接著,防控警報、炮彈聲、呼喊聲……
那時候條件差,那所野戰醫院其實不過是一輛卡車,幾頂帳篷。
葉永秀躲到傍晚才出山洞,出來之後滿目看到的場景叫她兩腿打顫,地麵有許多焦黑的大坑,四處散落著胳膊、大腿、腦袋,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
而李醫生給傷員看病的帳篷,已經是一堆碎片殘骸。
葉永秀連夜抱著兩個孩子回家,土根本來就病得厲害,快到村口的時候葉永秀聽到他哭了一聲,伸手去摸時,孩子已經沒有氣兒了。
那年月的孩子不好養活,小小的孩子沒了,也就是找地方埋了了事,葉永秀怕公婆責難,心一橫,乾脆悄悄找個地兒葬了土根,然後把李醫生的孩子抱回去充作土根養了。
李醫生的孩子就是唐誌華。
誌華這名字不是葉永秀起的,是李醫生當時把孩子抱給葉永秀時,曾經笑著說:“我想給孩子其名叫誌華,不過還沒跟孩子爸商量,要是讓孩子他爸起名字,肯定不是狗剩就是驢蛋。”
那時候李醫生或許想到了丈夫,說著自個兒噗嗤笑了出來。
……
“李醫生長得很好看,又斯文又秀氣,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我這輩子再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人。”
葉永秀回憶往事,渾濁的眼中蓄著熱淚,“這些年我不願意想起那天發生的事兒,到處都是斷手、斷腳……”
唐誌華也眼眶發紅,久久無言,最後起身,輕輕地給老太太順背,“娘,您永遠是我娘。”
孟麗雲給葉永秀倒上一碗水,葉永秀接過去咕咚咕咚全喝了,平複了情緒,問:“誌華,這都三十年了,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唐誌華於是又將失蹤之後找到親生父親的事兒講了一遍。
葉永秀麵上倒是看不出什麼,聽完還感慨道:“你從小過得苦,長大了卻是個厚道實誠的人,現在找到親爹,是老天爺給你的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