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旭並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回複。
她被這位神秘的師兄帶領著, 兩人看似悠閒漫步,然而對方不經意間展開了身法,她下意識一路跟隨,不知不覺間離開了轅靈山。
轅靈山以北、冀州之中, 有一座繁華靡麗的大城, 今年仙緣台的入口就隱藏在城中。
甫一入城, 她就感受一些隱隱約約的靈壓, 散布在這人潮湧動、歌舞升平的城市裡, 然而最令人舒心的, 是滿目與世無爭的繁榮奢靡的景象。
她仰起頭,看到城門大街兩側林立的店鋪,上方高懸著千萬盞華燈,照得四周明朗輝煌,亮如白晝。
前方行人摩肩接踵,車馬絡繹不絕,時不時有一大群嬉鬨的孩童提著燈籠跑過去。
街道上十分擁擠,時不時又有爆竹聲響。
“幼時我並不怎麼喜歡這樣的景象。”
蘇旭輕聲道,“六歲那年上元節我被拐子搶了去——若非我是個妖怪, 恐怕早就被賣去為奴為婢或是到樓裡接客唱曲了, 自那之後,我就有些厭惡這種時候,還有那些孩子。”
前方巷口圍著一群正在點燃鞭炮的小孩,個個穿戴喜慶, 紅撲撲的臉頰映著火光,滿眼期待地望著那燃燒的火花。
“當他們聽說了我的事, 都會討厭我, 會一起來罵我甚至打我。”
她側過頭, “但是我不能對他們做什麼過分的事,他們若是出事了會很麻煩,我隻能在心裡咒他們不得好死罷了,所以我會在那之前先討厭他們,離他們遠遠的。”
兩人在燈影燭光裡漫步,時不時有彩衣盛裝的年輕少女,如同成群的花蝴蝶般挽著手經過。
她們笑聲清脆,眼神掃過那青衣男人時,目中異彩漣漣,甚至向他拋來花枝和小小的繡球。
百裡葳並沒有接到手中。
那些鮮豔的花朵、斑斕的彩球、卷著香風的手絹,悉數從他身邊劃過又跌落在地上。
他並沒有對姑娘們的心意做出任何回應。
他看上去完全漠視了周圍的人,隻沉浸在傾聽中。
蘇旭倒是注意到這一幕,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態。
若是換成彆人,她興許會覺得對方有些傲慢,畢竟她自己對彆人的愛慕示好還會微笑拒絕——然而,此時此刻,對方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她心裡竟還有一絲喜悅。
但也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點罷了。
——她在心中自言自語道。
“其實我本該比韓曜更早築基。”
蘇旭低聲道:“我不到半年晉入練氣九重境,而且隻差一步就能築基,隻心境總是差一些,興許是我在心底恨著所有的修士,我父親因為修士和妖族交手而死,我在萬仙宗見到了更多的修士,那時我總是忍不住去想,他們是否也曾在城鎮鬨市上戰鬥,隨手打碎一座茶館,炸毀整條街道,又有多少人因這些高高在上的家夥而死?”
她輕輕歎了口氣,“我每次想起這些,就覺得這些人真該死,就忍不住想要他們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然而我隻能跪在父親的墳前落淚,若是有一日我也像那些大妖一樣強,我就可以報複所有令我憎恨之人——”
這話說出來也許有些驚世駭人。
這不該是一個正道修士所說的話,雖說她已經不再這樣自居了。
然而哪怕是自己熟悉的人,他們也未必知道她曾經有這些念頭。
“是的,這便是我築基圓滿時的心境,我從未達到過那所謂物我兩忘、寂滅歸一之境,因為我滿心怨念仇恨,連帶我救下我的師弟師妹們之時——”
蘇旭停了停,“二師弟三師妹和四師弟遭遇有些相近,他們被惡人所害,然而五師妹被兩個天機宗弟子追殺——那兩人隻垂涎賞金並想要妖族骨血,雖不算什麼好東西,也絕非魔修之流。”
巷口的孩子們跳了起來,拍著手歡呼雀躍。
緊接著,劈裡啪啦的爆竹聲連綿不絕,一時硝煙彌漫,映著高處的彩燈,朦朦朧朧,煞是好看。
蘇旭安靜地望著這一幕,思索片刻,乾脆講了那段經曆。
數十年前,她出門祭拜父親歸來,途徑益州邊境山林,忽然感受到靈壓波動。
那些人根本沒想隱藏,故此她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目標。
她看到一個年輕的半妖跌跌撞撞在林中奔跑,依然遍體鱗傷卻仍舊靈巧輕快,像是一陣風掠過山野。
那半妖頭上生出一對尖尖的貓耳,四肢落地狂奔著,幾乎不曾發出任何聲音,身後翹著一條長而卷曲、布滿斑紋的尾巴。
貓妖。
不需要熟悉這種氣息,她也能第一眼辨彆出對方的種族。
同時,兩個年輕的天機宗弟子禦劍綴在那人身後。
林中樹木濃密,地上荊棘叢生、時有樹乾橫斜,又有垂落懸掛的藤蔓。
半妖輕而易舉地穿梭而過,在狹小的縫隙中閃轉騰挪。
兩個修士明明飛得比她快,卻難以完美避開這些障礙,又生怕她跑了,隻能全力追趕,故此弄得滿頭滿身落葉樹枝,頗有些狼狽。
其中一個較為年長的天機宗弟子麵子上過不去,停下來怒喝一聲,雙手比了個劍訣。
法劍化作一道紅霞激射而出,摧枯拉朽般粉碎了途徑的一切障礙。
那長劍勢如破竹地、輕鬆追到半妖的身後,從她背心沒入、又穿胸而過,將她釘在了最近的樹乾上。
一般來說,若是一個妖族和兩個修士正在乾架,蘇旭可能不會管這閒事,因為她總不覺得自己有立場幫任何一邊。
但是,那貓妖受傷之後,並未發出聲嘶力竭地慘叫。
她隻是壓抑又痛苦地悶哼一聲,仿佛放棄了一般,歪頭靠在樹上,默默地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滾落滿臉。
像是在等待生命終結。
那一瞬間,蘇旭腦子裡閃回般掠過許多畫麵。
在魔修手中奄奄一息的二師弟、被困在籠裡抓著欄杆嘶吼的三師妹、被鎖鏈穿透翅膀在法陣裡瀕死喘息的四師弟。
他們都不曾有這樣的絕望,哪怕險些死去,眼中仍然有仇恨和怒火。
“她犯了什麼錯?”
蘇旭攔住了即將上前收割戰利品的兩個修士。
那兩人初時詫異,接著感受到她的靈壓,又見她裙角上繡著桃花,倒是給了她幾分麵子,沒有立刻動手。
她們冷笑起來,年長的滿臉不屑地道:“妖族都該死。”
“兩位的意思是,你們隻因她是半妖就要殺她,並非因為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
那兩人看向她的眼神越發輕蔑,又隱約猜出她的身份:“滄浪仙尊是何等英雄人物,竟收了你這麼個假仁假義的鼠輩——”
那時的蘇旭已經築基數年,卻尚未結丹。
她們聽過她的名字,隻以為大家彼此修為相近,故此說話也沒那麼客氣。
蘇旭皺眉道:“你們也隻是想要那賞金,並將她的骨血皮毛當煉器材料,或轉賣出去再換一筆靈石罷了,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那兩人本來欺負她年輕——那時她的年紀對於修士而言確實很小,沒想到她心裡竟清楚得緊,聞言麵色一變,以為她也要來分一杯羹。
兩人見她手上沒有劍紋,當即對視一眼,年長的一劍向她掃來。
蘇旭知道她們並不真的想殺自己,因為就算她沒有本命法器,要殺了她也不是很容易,還要防備貓妖趁機逃跑。
並且以謝無涯那樣的渡劫境大能,一旦追查起來,殺了他徒弟的人焉有命在?
“她們應該隻是想嚇唬我,讓我吃點虧好離去,但我還是將她們宰了。”
蘇旭微微抿唇,“後來五師妹一直覺得對不住我,因為她覺得她害我殺了兩個正經的八派弟子,後來幫她報仇又殺了更多類似的人,比起弄死些魔修或者販賣妖族的散修之類的,這可能會惹來很多麻煩。”
“但你樂在其中。”
蘇旭訝然回首。
百裡葳平靜地望著她,眼神裡透著洞悉一切秘密的了然,“你為何覺得這是不對的呢?”
“我——”
蘇旭早在講出來之前,就隱約猜到自己不會遭到批評和指責,因為身邊這人與其他修士都不同。
然而此刻卻依然被反問得有些茫然。
“我小時候,曾有那種誰要殺我,我就要殺他全家的念頭,後來父親告訴我這是錯的,因為並不對等。”
她提起蘇雲遙時目露懷戀。
那溫柔的眼神一閃即逝,很快又變成了迷茫。
“後來我逼著自己每回做事都要權衡思量,而非跟著感覺隨意行事。”
“我告訴自己,那樣的人死不足惜,我是為了救好人而殺戮——實則我從未向彆人提過,那一刻我有多麼快樂。”
蘇旭低下頭,怔怔地望著自己纖長白皙的雙手,“我聽說我母親就是那樣的人,我分不清,我是被本能和血脈所支配?我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亦或是二者都有?”
下一秒,她的兩隻手被人一把握住,攥在了掌心裡。
“這答案當真重要麼?”
成熟儒雅的男人低頭望著她,眼神溫和卻深邃,仿佛一眼望穿了她的靈魂。
“諸內而形外,故道法萬千——所謂寂滅歸一,舍本心之外再無他物,並非是令你忘卻一切。”
火屬靈力者向來體熱,她每回與旁人肌膚相觸,都會感受到涼意,那不是特彆舒服的感覺。
更彆提情感正濃、纏綿繾綣時,就如同忽然被潑了一頭冷水。
“是遵循本心行事。”
然而此刻,她卻聽到自己心跳如擂。
那本該讓人清醒的寒涼,順著肌膚蔓延開來,絲絲縷縷仿佛沁入心肺,竟有幾分莫名的甜意。
其實這感覺在上次他們相遇時,已經隱隱有些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