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 張泰霖被關押的地方。
幾個看守的侍衛見蕭瀚進來, 將他牢房上的鎖打開了。
詔獄陰暗潮濕, 散發著讓人作嘔的血汙氣息,張泰霖蓬頭垢麵,帶著腳鐐手銬麵壁而坐,聽見身後的動靜,隻稍稍側了側身子。
“你為何會走到這一步?”蕭瀚站在他的身後, 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神中似乎還有著諸多不解, “當初你與我同吃同住,還立下了誓言,說他日我若登位,你必定一心輔佐,難道這些你都忘了嗎?”
張泰霖沒有回話, 過了好片刻,他才轉過頭來掃了蕭瀚一眼,淡淡道:“那些話我一句也沒有忘記, 但我隻答應過效忠於你,並沒有答應過效忠於你兒子。”
蕭瀚聞言, 卻是冷冷的笑了一聲,轉身背對著他道:“不……你唯一效忠的, 隻有權勢。”
******
九月底, 瑞王蕭瀚護送韃靼使臣離京, 遵照大魏祖製, 重回封地,蕭謹琛親自將他送到十裡長亭外。
秋日天氣漸涼,官道兩旁秋草枯黃,蕭謹琛站在亭中,屈膝下跪。
蕭瀚卻一把攔住了他道:“你如今是一國之君,隻需跪天地神明,用不著跪我。”
但蕭謹琛卻還是執意跪了下來,朝著蕭瀚磕了三個響頭。
“兒臣有事情要向父王請罪。”蕭謹琛這次是以兒子的身份開口的,“父王為人寬厚仁德,卻也因此多遭磨難,被奸人所害、被賤人所迫、被情義所累。”
蕭瀚聽他這麼說,回想自己這一生,仿佛也確實這樣經曆過來,唯一最愧對的人,便隻有蕭謹琛的生母。
蕭謹琛見他沒有說話,又繼續道:“樂善和她母親的事情,是兒臣將計就計,給韃靼人送的便利。”
“你……”蕭瀚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葉氏已然殉節,而樂善也因此得了失心瘋,早已經失去了神智。
可對於從小看著長大的樂善,蕭瀚還是有幾分感情的,“樂善這孩子,是我寵壞了,把她養的絲毫不懂分寸。”
不遠處的馬車裡傳出一陣怪異的笑聲,分明還是少女的聲線,卻好像全無神智一般。那笑聲剛止住了,便有小丫鬟在那兒歎息道:“郡主你乖乖的,我們馬上回蘭州去了。”
“回蘭州、回蘭州……樂善要回蘭州咯!”裡頭傳出樂善郡主的傻笑聲。
蕭瀚偏過頭,不去聽那馬車裡傳來的聲音,對蕭謹琛道:“這樣也好,我帶她回蘭州去,有瑞王府罩著,她也能安度此生。”
蕭謹琛低頭不語,過了片刻,見蕭瀚就要啟程,這才開口道:“葉氏也並非殉節,父王無須因她的死而內疚,朕不過就是給她留一絲顏麵而已。”
……
大魏隆太元年,外戚鄭衝勾結閣老張泰霖叛亂,僅一夜之間就被新帝蕭謹琛平亂,史稱“秋彌之亂”。
同年,鄭衝張泰霖伏法,新帝赦免其族人,準其原處居住,所有參與此案的官員一律赦免,朝廷一時間氣象清明、海清河晏,大魏在一片祥和中度過了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個新年。
直至三月二十八,先帝孝期已過,是欽天監擬定的宜嫁娶的黃道吉日,大魏後宮馬上就要迎來一國之母。
然而作為蘇皎月娘家的承恩侯府,此時卻還在沉浸在一片喜慶的慌亂之中。
早上天還沒亮,蘇皎月就被喜娘給喊了起來,徐氏也一早就過來了,看見坐在梳妝台前仍舊睡眼朦朧的蘇皎月,忍不住著急道:“我的個小祖宗,你怎麼還闔著眼呢,快醒醒,宮裡的花轎可就要來了。”
蘇皎月打了個哈欠,外頭天還沒亮透,她房裡還點著油燈,這時候哪裡來的花轎呢?
丫鬟送了熱毛巾過來給她洗臉,外頭便有婆子進來傳話,說雲老夫人和雲詩秀到了。
雲老夫人是蘇老太太為蘇皎月請來的全福人,整個大魏,除了蘇皎月,還有誰配讓首輔夫人當全福人呢?
蘇皎月一下就醒了過來,換上了一套正紅色的中衣,迎了兩人到裡間來。
雲老夫人這麼起一個大早,是來給蘇皎月開臉的。
徐氏早已經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劈得細細的紅線,茉莉花磨成的香粉,一家人圍坐在那裡,看著全福夫人為她開臉。
雲詩秀和周賀的親事也定了下來,日子選在了五月裡,是周賀親自來承恩侯府請了蘇老太太去雲家說的親。
雖然周老太太腦子有些不清楚,奈何雲首輔對周賀卻褒揚有加,雲老夫人最後倒也點頭了。
如今離雲詩秀出閣也就剩下了兩個月的時間,平日裡蘇皎月請她還請你到呢,一直躲在閨房裡繡嫁妝。
徐氏見雲老夫人一早就到了,自然心裡過意不去,隻笑著道:“讓老夫人這麼一早的過來,真是對不住了。”
雲老夫人一邊給蘇皎月開臉,一邊笑著同徐氏道:“侯夫人可彆這麼說,我這不也是為了咱家秀姐兒,等到五月十六那一天,侯夫人不也得早起嗎?”
徐氏兒女雙全,唯一的姑娘又成了當今皇後,實在是有福之人,雲老夫人請了她當雲詩秀的全福人。
一席話說的兩個姑娘倒都不好意思了起來。
雲詩秀隻開口道:“前兩日何家退親了。”
蘇皎月略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張泰霖謀反,張家現在是帶罪之家,而何家身為蕭瀚外家,何謙又平亂有功,正是鼎盛風光的時候,何家再怎樣,也不會娶一個罪臣之女的。
何謙自己倒是沒要求退親,是晉陽侯夫人親自麵聖,求蕭謹琛收回了成命。
如今晉陽侯世子何謙沒有了婚約在身,各家有閨女的人家便都虎視眈眈的。何謙又沒有嫡子,就算嫁進晉陽侯府當填房,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那張靜怎麼樣了?”蘇皎月忍不住問道,按說張慧是應該知道這件事情的,但這幾天蘇皎月備嫁,家裡上上下下的忙碌,她也就沒提起來。
“我也不知道。”對於張靜這番遭遇,雲詩秀實在覺得有些可惜,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隻歎了一口氣道:“她父親做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陛下留了張家人的性命,已是寬宏大量了。”
自古謀逆就沒有不抄家滅族的,以蘇皎月所熟悉的蕭謹琛的性格,沒有將張家滿門抄斬,這都是天大的恩德了。
徐氏聽她們說起這些,卻是蹙起眉心道:“大喜的日子,快彆說這些了,怪掃興的。”徐氏對張家一向沒什麼好感,除了張慧之外。
蘇皎月開了臉,臉上皮膚光滑的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丫鬟又服侍她洗了臉,喜娘上前替她梳妝打扮。
這時候外頭天色已經亮了起來,張慧和蘇老太太也來了凝香院。
她這個小院子從來沒有這樣熱鬨過的。
蘇老太太笑著道:“方才宮裡有太監來傳話,說陛下要親自出宮迎親。”
“什麼?陛下親自出宮迎親?”眾人不約而同驚訝道,皇帝親自迎親,這可是前無古人的舉動,也實在太讓人受寵若驚了。
“你兄長說,要讓你像尋常的姑娘家一樣出閣,所以他要親自走一趟。”蘇老太太感歎道。
蘇皎月是嫁去宮裡,自然和尋常姑娘出閣不能相比,按祖製,是宮裡派了司禮監的人出來迎親,皇帝隻要在交泰殿等著就行了。
但現在蕭謹琛要親自來迎她,那這陣勢肯定更宏大,隻怕整個京城的老百姓們都要過來觀瞻了。
喜娘已經幫蘇皎月勻了臉,雲老夫人又來給她梳頭,口中還念著吉祥話兒:“一梳梳到底,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足足念到了十,將她那一頭烏黑閃亮的長發梳理的整整齊齊的,梳頭娘子才過來幫她盤發。
接著便是穿戴鳳冠霞帔。
按照皇後的規製,尚衣局製作的百鳥朝鳳的正紅嫁衣穿在了蘇皎月的身上。
每一隻鳥雀都栩栩如生,八幅裙的裙擺上繡著鳳翎,行動間就如鳳凰將要振翅飛翔。
“這嫁衣可真是好看。”蘇老太太看著蘇皎月,由衷感歎道:“從今往後,我們家嬌嬌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了。”
徐氏卻忍不住紅了眼眶,拉著蘇皎月的手道:“你兄長雖然疼你,你也不能惹他不高興了。”徐氏現在算是明白了,她這個便宜嫡子,實在是一個手段了得的人,有仇必報,雷厲風行。
他們這裡頭人正聊著,外頭婆子火急火燎的跑了過來傳話道:“宮裡的太監過來傳話,陛下已經出了午門,過金水橋啦!”
“快快快,快把鳳冠帶上。”蘇老太太急忙吩咐道。
徐氏也跟著道:“把口脂再加深一些,把紅蓋頭蓋上。”
從金水橋到蘇家,快馬加鞭也要兩柱香的時辰呢,其實哪裡就能這麼早到了。
蘇皎月見她們這般著急,忍不住道:“母親,我一早起來,到現在連一盞茶都沒喝呢!”她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徐氏聞言,忍不住一拍腦門,轉身問一旁的丫鬟道:“紅棗蓮子羹呢?快讓廚房送過來。”
張慧便笑著道:“廚房一早就熬好了,就等著這裡要呢!”
這幾日徐氏太忙碌了,蘇老太太把廚房交給了張慧打理。
張慧吩咐丫鬟去廚房傳了羹湯來,蘇皎月捧著一盞紅棗蓮子羹吃了起來。
“嬌嬌可要把手裡這一碗都吃了才行。”蘇老太太看著蘇皎月道:“這羹湯寓意著早生貴子,你都吃了,也算是個好兆頭。”
蘇皎月默默的咽了一顆蓮子下肚,早知道這樣,她就該讓丫鬟拿一碗少點的。
“老太太說的對,一定要全吃光了才靈驗呢。”一旁的張慧也跟著起哄。
蘇皎月將信將疑,忍不住開口問道:“那三嬸當時出閣的時候,肯定也全吃光了咯?”張慧進門頭一個月就害喜了,這一直讓蘇老太太津津樂道。
這倒讓是張慧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誰知道徐氏又來湊趣道:“那是肯定的,沒準嬌嬌你下個月就有了?”徐氏已經開始腦補自己當外婆的情景了。
蘇皎月想了想,最後還是留了一口沒吃,倒不是她真的撐不下了,她還真怕這太靈驗了,萬一她下個月真有了,那可怎麼辦呢?她還沒想好要生小寶寶。
外頭的嗩呐聲越來越近了,婆子丫鬟們一遍遍的往裡頭跑。
喜娘幫蘇皎月把衣服重新整理了一遍,將鳳冠帶上。
原本吵吵嚷嚷的房間也一下子變得安靜了起來,眾人仿佛意識到了馬上就要到分開的時候了。
蘇老太太臉上的神色頓時多了幾分肅然,看著一身紅妝的蘇皎月,眼裡不覺泛起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