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婉坐在床邊,拿起簸箕裡的最後一根玉米。
她旁邊的盆裡已經堆起了像小山一樣高的玉米粒,光禿禿的芯也整整齊齊疊在一邊。
在農村裡,玉米剩下的芯也是要好好保留下來的,可以用做燒火的材料。
有段日子沒做過這種活計了,她的手指被摩擦得通紅,她卻恍若不知,低著頭兀自有些走神。
這次回老家來,是想要買回以前的房子。
土地回來的時候路過,看了一眼,已經是種上了彆人的作物,很難再買了。
但房子看上去是一直擱置的狀態,並沒有人在使用。
農村人迷信而且固執,講究落葉歸根。
媽媽生前再苦,也沒有賣過這些一代代傳下來的東西。
是她不好,沒有能力,但林桐上學的事情遠比這些更加重要。
現如今生活變好了些,林知婉心裡卻一直惦念著這件事情。
因此林桐考完試之後,她就帶著他回了老家,希望能和當初的買主商量商量。
買主是以前的鄰居麗姐,人不錯,時常會接濟一下這倆小苦瓜姐弟。
後來聽說她賣房子賣地是為了籌學費的時候,也是立馬伸出了援手。
一直以來心存感激的林知婉原本以為這一切會很順利來著,她甚至連禮金都準備好了。
結果卻......
最後一根玉米也剝乾淨,林知婉輕輕歎了口氣,端著盆子站起身來。
院子裡坐著一圈人,正嗑著瓜子聊著關於她的事情。
林知婉一推開門,就被突然彙集過來的審視目光嚇得幾乎要關上門。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次回村裡來,這些人看她的眼光就像惡狗見了肉一樣的,泛著綠光。
如果要說對比的話,以前就像是見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婉婉,來,過來。讓嬸子好好看看你。”
說這話的是個並不熟悉的中年女人,林知婉卻知道她是誰。
十村八店最有名的媒婆。
林知婉下意識地抗拒,搖了搖頭,把手裡的盆子遞給笑眯眯看戲的麗姐。
“瞧瞧,這活兒乾的。”
麗姐端著盆子展示了一圈,引得周圍的人“嘖嘖”感歎。
會剝玉米沒有什麼好誇讚的,林知婉當然清楚,這都是在媒婆麵前做戲。
她正轉身要回屋,手就被麗姐一把拉住,強行把她留在了交際圈裡。
“咱們婉婉去城裡待久了,這手都養得細皮嫩肉了。這臉更是,如花似玉哎。”
林知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使了些力氣想抽回手來。
但長期做農活的中年婦女力氣是很恐怖的,麗姐的手就像是老樹根一樣緊緊攥著她的手腕,掙脫不來。
“要我說啊,城裡再好,那也不是咱們該呆的地方。現在桐桐考完試了,你一個人還在城裡乾嘛呢?
俗話說,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狗窩。”
她這話一說完,周圍的人立馬紛紛應和,像是聽到了什麼至理名言似的。
林知婉低著頭,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她性子軟,一直以來都是怕得罪人的,縱使受了欺負,也很少會記仇。
此時被以往從來都是很感激的麗姐這樣一說,她心下卻生出些莫名的逆反來。
但她的確也有些迷茫。
從前去城市裡打工,是為了照顧林桐,現在林桐馬上要去上大學了,自己留在城市裡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但見她垂眉低目間沉沉的溫婉之意,麗姐作為一個女人都有些被驚豔到了,頓時在心裡啐了一口,笑吟吟地開口:
“婉婉,你家裡沒長輩做主,麗姐是看著你倆姐弟長大的,今天就給你說門親事。”
林知婉心裡一驚,連連搖頭。
“彆害臊!咱們女人都有這一天的,嫁個好男人,踏踏實實過日子,比啥不強?”
一邊的媒婆笑嘻嘻的,湊上前來。
“麗姐不會害你,給你說的這門親啊,那家境是頂頂好的,人也老實,能吃苦。”
麗姐衝著屋內招招手,從裡頭就走出來一個黑頭黑臉、五短身材的男人。
臉上長了顆大瘤子,瞧著令人忍不住地心生厭惡。
他撓著頭,黑臉上泛著紅,一雙三白眼直勾勾地盯著林知婉。
林知婉自然是半點不想看他,彆過頭去就要走。
一旁吃瓜看戲的群眾們自然開始起了哄來,把一切反感和抗拒都理解為了害羞。
正是雞飛狗跳之時,眾人的頭頂忽然傳來一聲輕蔑的嗤笑。
“嗬。”
......
所有人一齊轉過頭去,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兩個陌生麵孔的少年正趴在牆根上往院裡看,隻露出上半身。
像是兩根剛鑽出地來的蘿卜似的。
在眾人的疑惑中,林知婉卻感覺心跳怦怦加速,耳畔的聲音從未如此清晰過。
麗姐在腦子裡把所有人的臉都對了一遍,愣是想不起來這倆白臉小子是誰。
“林姐姐!”
其中一個呲著大牙笑,抬起手來打招呼,差點從牆根上滑下去。
另一個看上去則稍微穩重些,隻是那眼神冰冰涼涼的,瞧著嚇人。
林知婉見徐洋差點摔倒,自然是有些擔憂,掙開束縛要出門去。
沒想到又被人一把攥住,不放她走。
“喂!乾啥呢?”
徐洋見這場景,眉頭一皺,就翻身進了院子,氣勢洶洶地衝上前去。
他人高馬大的,乍一看是有些唬人。
但村裡人一直以來都是抱團相護的,反應過來之後,自然也不怵他。
那黑臉男人首當其衝,雖然身量不足,但還是擋在他麵前。
即將起爭執時,蘇成意也跟著翻身而入,但他隻是安穩地坐在了牆上。
隨即拿出手機,特地加大了鈴聲,開啟了閃光燈,非常刻意地按下了拍攝鍵。
“哢嚓。”
效果顯著,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啊,不用在意我,你們繼續。”
蘇成意擺了擺手,低著頭一邊念叨,一邊在手機上記錄著。
“在棠安市畢海縣磚橋村,筆者目睹了一場令人震撼的、極其反智的逼婚行為。
村民竟無視婦女個人意誌,以介紹婚事為由,行強買強賣之實。實在令人觀之汗顏!”
這時候有人聽急了,“duangduang”敲院門,扯著嗓子喊:
“王小麗!開門!”
麗姐聽聲音有些耳熟,隻得上前拿下門栓。
那人很急,迅速就推開門衝了進來。
“村長?”
這下圍觀的人們都有些愕然。
平日裡有正事兒的時候從來找不見人的村長,今天怎麼主動上門來了?
村長咳嗽一聲,正要說話,牆上的少年又自顧自繼續念道:
“筆者的助理本著人道主義觀念,耐心上前勸阻,竟然遭受了慘絕人寰的辱罵和毆打。
每當午夜夢回,他都會聲淚俱下地向我哭訴那一天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這下麗姐聽明白了,立馬爭辯道:
“誰打他了?!”
黑臉男子一聽,趕緊鬆開了抓著徐洋領子的手。
“這一拳一腳,表麵隻是打在了助理柔弱的身軀上,實際上卻是狠狠重擊了人類文明社會的進程,影響了新農村建設講文明樹新風的美好願景......磚橋村的這一切,值得我們每一個人深思。”
“我問你!誰打他了?大夥兒都看見了吧?可彆冤枉人啊!”
麗姐聽得似懂非懂,拍著大腿尖聲反駁。
村長臉色一黑,怒斥道:“閉嘴!”
蘇成意坐在牆上,悠然自得地晃著腿,還有閒心朝林知婉投過去一個帶著笑意的眼神。
林知婉接收到這個信號,知道他是故意的,登時也有些想笑,低著頭強忍。
“那個......蘇同學啊,你先下來,咱們好好商量。你作為記者,也要根據事實來撰稿的不是?”
村長一邊蒼蠅搓手,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
蘇成意故作嚴肅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這邊馬上就要寫完了。
“在經濟高速發展的今日,究竟還存在著多少個脫離文明社會以外的磚橋村呢?顧此失彼不可取,針對這樣的問題,我們首先要探討的是管理階層的失職......”
村長一聽,這還得了?管理階層的失職?
完了,衝我來的。
得想想辦法。
“王小麗!你過來!”
村長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指著牆上的少年說:
“你馬上給城裡來的蘇記者道歉!村裡的臉都給你丟儘了!”
麗姐被吼得一愣一愣的,訕訕地走過來,剛要開口,蘇成意就笑著抬起手一攔。
“不用給我道歉,我是記者,不是惡霸。”
徐洋在旁邊饒有興致地看戲,此時忍不住吐槽:確實不是惡霸,是個江湖騙子。
林姐姐似乎想走上前去打圓場,被徐洋一擋,示意她看著就行。
這一村子人的心眼子加起來都沒牆上那貨的多。
“蘇記者,你說她一農村婦女,大字不識得幾個,您跟她計較什麼呀,對吧。”
村長賠著笑,又抽空瞪了麗姐一眼,她立馬心領神會,接著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文化,啥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