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瑾今日穿了一身玄色暗紋的衣袍, 他一身乾練,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仿佛又恢複到了謝蘅一開始與人相見時,疏離又冷淡的模樣。
雖然心下對自己身份是否暴露十分好奇, 可謝蘅還不至於在外人麵前, 沉不住氣。
心知趙瑾有自己的想法,她把一切雜亂的思緒都快速收了一收。
趙瑾要和赫連嶼談話, 出於尊重二人的目的, 謝蘅並沒有在一旁聽牆角打算,她先前便和趙瑾私底下做過約定, 不可以用自己的命,換彆人的命, 哪怕這人是他同母異父的兄長, 也不可以, 蠱毒的事, 若心下過意不去, 後麵再想辦法也行。
趙瑾當時點了點頭, 謝蘅尤不放心,還拉著人發了個幼稚的誓, 這才同意的某人眼下這個大膽的想法。
見屋子裡緹英還在,謝蘅抬了抬下巴,示意人跟自己一道在外麵。
緹英不為所動, 倒是赫連嶼,淺淺笑了笑。
“出去吧。”
“我與趙公子, 單獨談談。”
“是。”
有赫連嶼的吩咐, 緹英自然不會違背。
他出去時, 趙瑾剛好與謝蘅並排站在門口。
等人出來了, 趙瑾才提腳走了進去。
緹英準備關門,原本嘴角含笑的謝蘅,這個時候卻是突然伸手按在了門框上,“這門,我看還是不關為好,你說呢,赫連公子。”
前一句,是對緹英說的,後一句,卻是看向了坐在屋內上方的某人。
赫連嶼仿佛看不出謝蘅是在防備他似的,他把目光放在了趙瑾身上,微微一笑,“若趙公子不介意,嶼自然可以。”
這話回的著實有些巧妙。
或許不關門談話,有趙瑾的意思,但赫連嶼把謝蘅問他的話,扔給了趙瑾,且在自己不介意前,把趙瑾的意見放在了主位。
若趙瑾同意謝蘅的意思,便會暴露出他也有這樣的想法,同時也能看出他自己並不信任赫連嶼,心中或許對人還十分忌憚,才會如此小心謹慎。
這麼來看,趙瑾既有心想要見他,卻又沒什麼膽量才會處處提防。與赫連嶼這邊的爽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二人雖未交手,高低卻立現。
但若趙瑾不同意謝蘅的話,讓人把屋門關上,此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可就沒人知道了。
這般一想,謝蘅頓時便蹙了蹙眉。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趙瑾並沒有選擇跟著赫連嶼的思路走。
“我不介意。”他對著眼前之人微微頷首,稍作停頓後,客氣的又補充道:“多謝赫連公子。”
這話說完,趙瑾便回頭看了謝蘅一眼,他眼中的涼意淡了一些,語氣也在言語間充滿了熟稔與自己或許都沒察覺到的幾分縱容,“你既然放心不下,去對麵坐著便是。”
簡簡單單三句話,趙瑾的回答,讓謝蘅沒忍住彎了彎自己的雙眼。
赫連嶼想看趙瑾有沒有膽量,趙瑾卻大大方方的堅持謝蘅的意思。
這裡麵,既透露出了二人一心,不會因他人三言兩語就產生動搖,也從側麵表明,他心下清楚謝蘅這番舉動的目的,他並不覺得謝蘅有何不對,哪怕這個舉動,會讓他在外人眼中顯得沒有膽量與些許弱懦,但為了讓謝蘅少些擔心,趙瑾並不介意外人會怎麼看他。
謝蘅著實沒想到趙瑾會這麼說。
這些話,既沒有多掏心掏肺,也沒有刻意修飾,但帶給人的感覺,卻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形容。
謝蘅心下有些暖,她對趙瑾由心的笑了笑,“好。”
“我去對麵,有事喚我就成。”
趙瑾沒再多說什麼,然而此間也算是看到謝蘅去到了對麵,他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赫連嶼全程在一旁看著二人的互動。
也隻是三四天的功夫,趙瑾與謝蘅之間的氛圍,卻完全大變了樣。
這二人或許沒有發現,無論是眼神的交流還是肢體接觸,他們都要比常人親昵又自然的多。
謝蘅對趙瑾的回答十分意外,赫連嶼又何嘗不是。
看來那日西嶺院子裡的話,他竟是無形中幫了他們二人一把麼。
赫連嶼嘴角依舊在笑著,但笑意是否直達心底,這便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緹英作為赫連嶼的手下,謝蘅既然都離這間屋子有些距離,她又怎會讓人在一旁待著。
這不,她到對麵先前待過的屋子前,還不忘把緹英也一並拉上。
緹英本不想離開,可當他回頭看了一眼赫連嶼後,他便也放棄了掙紮。
客棧內的其他人,這個當頭已經被趙瑾帶來的人清場的差不多了。
謝蘅來到對麵後,第一件事便是自己搬了張凳子出來,坐在了走廊上,隔空望著對麵。
緊接著,餘光瞥見陳著在樓梯口,謝蘅想了想,隨即對人說道:“陳著,讓人送些茶水和瓜子過來。”
“是。”
緹英對謝蘅的態度算不上有多好,卻也不至於甩臉色。
謝蘅注意著對麵的動靜,他自是一樣,唯一不同的,或許便是二人的反應了。
茶水與瓜子很快就端了上來,謝蘅愜意的一邊嗑瓜子,一邊單腳抬在另一隻腿上,坐著等待結果,而緹英卻是直直的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觀察著對麵的動靜。
謝蘅把瓜子磕著哢嘣哢嘣響,頭也不抬的問:“瓜子可以分你一些,來一點不。”
雖然先前謝蘅翻牆撲到過赫連嶼,可這人也救過自己主子,還彆說在那之後,謝蘅也多次來過赫連嶼的住處。
緹英對謝蘅還算熟悉。
他雖不知自家主子為何在這種時候,想的是要來見謝蘅而非趙瑾,但有先前的關係在,他隻麵無表情的眨了眨眼,回了句“不用”。
人不要,謝蘅也不強求,她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你這人,無趣的緊。”
緹英沒有再回答。
謝蘅搖了搖頭,眼看著趙瑾已經坐下,且開始交談了起來,她挑了挑眉,開始隔著大老遠饒有興趣的觀察了起來。
桌子上還有空的杯子,來者是客,二人不再像是郊外那般劍拔弩張,赫連嶼為趙瑾倒了杯茶水。
“為何想找我。”
眼前人依舊是一頭白發,趙瑾雙眸微動,“想知道一些事情。”
“想問蠱的事?”
要不怎麼說是兄弟呢,趙瑾一這麼說,赫連嶼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著將倒好的茶水推了過去,與先前推給謝蘅的茶水,並排在了一起。
趙瑾垂眸看了一眼。
兩杯水的水位線一樣,一看某人先前便是一口沒動。
見趙瑾沒有否認,赫連嶼端起自己身前的茶水,呷了一口。
“二十四年前,大魏護國長公主和親西秦,老西秦王擔心長公主才華出眾,若為妃為後,恐危及西秦國本,便將其嫁給了西秦麵容醜陋著有鬼臉之稱的晉王赫連邑。”
“赫連邑幼時遭遇大火,麵部猙獰不已,身體殘疾,絕無繼承西秦儲君之位的資格,但即便如此,他亦是能某善戰,西秦能打敗大魏,這裡麵有很大一部分功勞,來自晉王赫連邑。”
“讓長公主嫁給晉王,一是晉王於西秦已找不到好的姻緣,無一貴女願意下嫁,二也是為了羞辱當時的大魏。”
桌子下,趙瑾的手慢慢的握成了拳頭。
“晉王從未正眼看過自己的王妃,世人皆在看長公主笑話,但即便如此,兩年之後,長公主依舊在西秦站穩了腳跟,甚至,還和晉王有了子嗣,他們夫妻恩愛,一時之間,羨煞旁人。”
赫連嶼的話說的並不快,他用十分平淡且無起伏的語氣,說著一個自己父母的故事,臨了轉折,他看了趙瑾一眼,“這些,長公主可曾告訴過你。”
趙瑾神色如故,他對上了赫連嶼的目光,不急不緩的問:“這些與蠱毒,有何乾係。”
未能看到某人失態,赫連嶼笑了笑,繼續道:“好景不長,晉王於長公主生產前,被人用計暗殺於途,而誕下晉王之子後,大魏與西秦重新開戰,西秦因晉王已故,布防與軍機慘遭泄露戰敗,大魏要求西秦,歸還長公主司馬長安。”
“晉王之子,再如何也是皇室血脈,長公主能走,晉王之子卻不能走。”
“朝中自然有早已看不慣晉王和長公主之人。”
“於是乎,一番算計,再有人推波助瀾,這西秦皇室的秘寶母子蠱,也就這樣下在了晉王之子和長公主的身上。”
“母子蠱,顧名思義,母難子受。”
“這些年,長公主身體的每次不適,皆是我處先受製於人發作後,方受的影響。”
“如此,我說的可還算明白。”
上一輩的事,長公主與平陽侯並未過多的告訴趙瑾。
蠱毒的來曆,赫連嶼說的也算是簡潔明了,可寥寥數語間,卻透露出了太多趙瑾不知道的事。
西秦晉王身死,西秦軍機泄露戰敗,大魏要求歸還長公主,這一樁樁,一件件串在一起,長公主在這裡麵扮演了什麼角色,無人知曉。但並不妨礙世人怎麼看待這件事。
而被留在西秦的長公主與晉王之子,可能會麵臨什麼樣的局麵,結果也可想而知。
若赫連嶼說的不錯,這便等於,長公主每遭罪一次,他也會跟著遭罪。
趙瑾默了片刻,“若母蠱取出,餘下子蠱會如何。”
赫連嶼回:“母蠱取出,子蠱感受不到生機,自會死去。”
趙瑾看了眼赫連嶼,“你的頭發是怎麼回事。”
赫連嶼雲淡風輕的笑道:“上一次,你們試圖取出長公主體內的蠱蟲,母蠱感受到對方有危險掙紮,蠱蟲反噬造成。”
趙瑾眼神一凜,“阿蘅說,你活不過今年冬天,這又是怎麼回事。”
“二十三年過去,母子蠱壽命,最長不過二十四年。”
“你的意思,取出母蠱,你們便會沒事。”
“是。”赫連嶼頓了一下,“也不是。”
像是知道趙瑾著急,赫連嶼這一次,沒再等人詢問,他緩緩開口繼續道:“母蠱若取出,子蠱亡不假,但母蠱若在取的過程中,宿主或是母蠱受到傷害,反噬給子蠱的,隻會更深。”
餘下的話,赫連嶼沒有再說。可想要理解,卻並不難。
子母蠱隻活二十四年,若二十四年到了,未曾解決,那麼中蠱者都會身亡。
也就是說,長公主和赫連嶼,在這個的冬天過後,很大可能,都會死。
現在問題的關鍵,在母蠱。
因此,赫連嶼不能死,他一死,子蠱也會死。隻有他活著,才有機會取出母蠱,長公主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趙瑾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難看,他冷聲問:“上次你說,救你蠱蟲極大可能會到我身上,是什麼意思。”
赫連嶼對上了趙瑾的目光,儘管知道以下的話,說了趙瑾會生氣,可他到底還是笑著說了——
“是給蠱蟲更換宿主。”
趙瑾心下一沉,倏的緊了緊自己的拳頭,他盯著他,一字一句的確認剛才的話,“是換,不是取?”
赫連嶼在趙瑾的注視下,緩緩點了點頭。
趙瑾的心,這下是徹底沉了下去,他強忍著怒氣道:“為何不是取?”
是取,意味著長公主有活下去的可能,是換,那麼蠱蟲沒有拿出,時間一到,死的人便會是他和
赫連嶼卻還是嫌事不夠大似的,他明知故問道:“你似乎是在生氣。”
趙瑾目光驟冷,“若你所言不虛,你口中的長公主,那也是你娘。”
赫連嶼仿佛聽到了一件十分好笑的事,他悶聲笑了笑,“她未曾養我一日,除了這條命,我此生所有痛苦與折磨,都與她有關。”
“我在西秦受難,她在大魏瀟灑快活,我在西秦命如螻蟻,她在大魏尊貴無比。我父屍骨未寒,她已重新再嫁。你說,我為何要救她?”
“現在再說這層關係,趙瑾,會不會太遲了些。”
他憑什麼救她呢。
他父親的死,至今是個迷,曾經一度強大到讓大魏遣送護國長公主和親的西秦,短短幾年內,在戰場上潰不成軍,他從小飽受冷眼,孤苦無依,堂堂晉王之子,過的是豬狗不如的生活,他哭時,他餓時,他頭破血流高燒不止時,她在哪裡呢?
她從未想過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從未給予過一分一毫,他又憑什麼憑什麼救她。
趙瑾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早已死死的握在了一起。
赫連嶼的話,句句誅心,致使他反駁的話,顯得十分蒼白無力。
許久之後,趙瑾才看著人咬牙說道:“你可有想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
他不相信,堂堂大魏的護國長公主,自己的親娘,會是那樣一個不顧子女的人。
赫連嶼斂了斂笑,看起來不大想再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的道:“是與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趙瑾眼眸漸漸深邃,“對你而言,可以不大重要。”
“但對你口中大魏的長公主來說,不可能不重要。”
赫連嶼忍不住笑了,“所以?”
趙瑾雙眸微動,“隨我回長安。”
“這些事,孰是孰非,當麵說清楚。”
赫連嶼並不著急拒絕,他反問道:“長公主可曾在你麵前,提過我隻言片語?”
“平陽侯府乃至長安城的人,又是否知道,長公主還有一子。”
“若你的答案是否定,你又如何保證,長公主願意見到她曾經在西秦恥辱的證明?”
看著桌前的趙瑾,赫連嶼多了幾分冷意,“退一萬步說,即便事情真有隱情,難道,我便不是隻身一人在西秦呆了二十三載,難道我這所中的蠱毒,與她便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現在再求證這些東西,有什麼意思呢趙瑾。”
趙瑾的心慢慢沉重了起來,“你與我說這些,目的是什麼。”
把蠱換給他,他會死,他在意的人也會死,明知道他不會同意,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對麵的謝蘅瓜子磕的起勁,赫連嶼餘光瞥見,周身的寒意淡了一些。
他噙了噙自己的嘴角,“你想救長公主,我想活。”
“現在,左右你已知道事情原委,你身旁又有謝蘅這樣一個能人,我耐你不得,與其再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
趙瑾吸了口氣,“什麼意思。”
“先前未曾告訴你,母蠱不是不能引出體內,方法有,隻不過風險大。”
他看著他,似笑非笑的問:“眼下,你可願試?”
趙瑾與赫連嶼這番談話,倒也沒談多久,滿打滿算下來,差不多兩刻鐘的樣子。
眼看著人起身了,謝蘅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瓜子殼,也跟著站了起來,隨即便朝人走了過去。
無風無浪,全程順利,來到趙瑾身旁,謝蘅頗有些好奇的問:“談的怎麼樣?”
趙瑾臉上看不出喜怒,“先回去。”
謝蘅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屋子,“那他呢?”
趙瑾繼續走著,“他暫時不會離開。”
謝蘅“噢”了一聲,倒也沒再多問,緊跟在趙瑾身側,就走出了這間客棧。
也是這個時候,謝蘅才發現,客棧外竟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了。
謝蘅被眼下這個陣仗嚇了一跳,“謔——”
“怎麼回事,這麼多人?”
趙瑾還沒來得及回答謝蘅的問,便有人朝他走了過來。“趙寺正。”
趙瑾點了點頭,吩咐道:“把人撤了,留一小隊守在今朝客棧外。”
“是。”
謝蘅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想了想還是不再開口,打算回去再問。
二人再次回到屋子裡時,屋外漫天的晚霞正散的正豔。
謝蘅跟在趙瑾身旁,明顯的察覺到了這人的情緒有些不大高。她先前磕了許多瓜子,這會兒唇乾舌燥,進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倒了杯茶水,給趙瑾遞過去後,她緊接著才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
“唔,他和你說了些什麼,你臉色怎麼看起來這麼差?”
“他威脅你了?”
赫連嶼給的茶,趙瑾沒有動,謝蘅此間給的茶,他同樣沒有動。
隻見他坐的筆直,盯著謝蘅問:“你怎麼會去悅然客棧?”
二人眼下住的客棧名叫今朝,這兩日謝蘅去洗漱的客棧,則叫悅然。
會問自己為什麼會去悅然客棧,說明應該不知道自己去的目的是為洗漱。
但這個事不好藏,隻要趙瑾稍微派人去問一下,她就得露餡。
謝蘅快速權衡了一下,隨即“害”了一聲,“我這些天不都和你一道麼?”
“我二人對外又是以夫妻的身份住在這個屋子裡,往常煎藥什麼的,也都戴的你的麵具,用的你的身份。”
“我多日未曾洗漱,你也知道,我這人向來許多事都不愛人幫忙,也不喜歡有人在一旁。”
她嘿嘿笑了兩聲,“若在這屋子裡沐浴,被你盯著看我怕我會不好意思。”
“到時小二添水什麼的進進出出,也容易暴露我二人的情況。”
“我又不可能去隔壁屋子單獨開一間,或者霸占著陳著祁寒一的屋子不讓人進去。”
“這麼一想,我便索性就去了另外一家客棧,快速的洗了個澡。”
一想到某人先前總疑心她在外花天酒地,謝蘅連忙又保證道:“我可什麼都沒乾啊,就是為了去洗漱,不信你馬上派人去悅然客棧問,我這兩次去,是否隻是簡單的沐浴就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