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陳儘安不一樣。
他從前隻是仆役,每天掃地打水,後來成了侍衛,也隻是時刻跟在殿下身邊。這樣一個沒經曆太多生死的人,如今在殺了那麼多人之後——雖然是群死有餘辜的人——竟然沒有半點波動,反而在思考自己有了廝殺的經驗,是不是能與之前對戰的人再打一次。
沈隨風喉結微動,好半天才緩緩開口:“陳儘安。”
陳儘安抬眸看向他,堅毅的眼眸從未有過動搖。
“你其實也挺瘋的。”沈隨風真心感慨。
陳儘安:“……”答非所問。
沈隨風撥了撥火堆,扭頭看一眼沉著臉換衣裳的陳儘安,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聲。
“笑什麼?”陳儘安問。
“沒事,就是突然想到話本裡書生一淪落山洞,便總有美女相伴,我這倒好,隻有一個沉默寡言又古怪的侍衛……”
尾音還沒落下,陳儘安已經抽出劍抵在他的脖子上。
“你想背叛殿下。”陳儘安眯起眼眸。
沈隨風:“……你懂什麼叫開玩笑嗎?”
陳儘安麵無表情,顯然不懂。
沈隨風無言片刻,突然一臉真誠:“陳大人,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陳儘安盯著他看了許久,總算將劍慢慢收起。
山洞裡的氣氛因為他這神來一筆變得冷凝許多,沈隨風透過披風和石壁之間的縫隙看向外麵的風雪,好一會兒才說了句:“說真的,確實挺想她的。”
陳儘安眼眸微動,繼續當沒聽到。
而在暖和寢屋的馮樂真,卻突然打了個噴嚏。
“殿下可是身子不適?”阿葉一臉擔憂。
馮樂真擺擺手:“沒事,隻是不知為何,心裡總是不安。”
“殿下也許是餓了呢?廚房剛做了小食,不如奴婢給殿下拿一些來?”阿葉提議。
馮樂真笑了:“馬上就該用晚膳了吧,現在吃小食,範公公又要念叨了。”
“不讓他發現不就行了。”阿葉見她總算笑了,頓時鬆了一口氣。
馮樂真抿了抿唇,待她出門之後,又一次想起剛才那個古怪的夢。
……確實是夠古怪的,而且祁景清在夢中問的那些問題,她還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啊,祁景清那樣的性子,若是真的心悅她,又怎會在她意味深長的拒絕之後,還坦然地問她為什麼,可若並非心悅,除夕夜那晚,他又為何說了那樣引人誤會的話?
如果不是因為祁景清鎮邊侯世子的身份太過敏感,馮樂真才懶得深究他的想法,而現在……她皺了皺眉,隱隱覺得有些頭疼。
這種頭疼的感覺一直持續到晚膳過後,她閒著無事,本想和阿葉一起去街上逛逛,
感受一下營關百姓的新年,結果還沒出門,書童便神神秘秘地跑來了。
“殿下,”他看一眼周圍,就差將做賊心虛寫在臉上了,“世子有禮物想送您。”
馮樂真一頓:“什麼禮物?”
“城西客棧,天字一號房,您去了便知道了,”書童說罷頓了頓,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糾結半晌還是扭頭走了。
馮樂真一臉莫名,跟阿葉對視半晌,便聽到阿葉問:“殿下,去嗎?”
“……去吧,閒著也是閒著。”去看看祁景清打算唱什麼戲。
阿葉答應一聲,便隨她出門了。
城西客棧說是客棧,實則是集酒樓、溫泉、客棧為一體的,營關最大、也是保密性最好的吃喝玩樂場合,單是大門就有將近十個,即便是同時來的客人,也能完全遇不到。
馮樂真作為初來乍到的人,還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一進門便被精致的擺設吸引了視線。
“沒想到營關這種苦寒之地,也會有這樣的享樂之處,可見再苦再窮的地方,都是窮不到達官顯貴的。”阿葉小聲嘀咕。
馮樂真無聲笑笑,隨小二進了祁景清早就準備好的廂房。
廂房在五樓,極為清幽安靜,屋裡除了煮茶的婢女,便沒有彆的人了。
馮樂真剛一到主位坐下,婢女便奉上一盞茶,阿葉眼疾手快地接過,確定無毒後才奉上去。
馮樂真慢條斯理輕抿一口,還沒開口詢問祁景清叫她來做什麼,兩個打扮得像花孔雀一樣的少年郎就進來了,她一看清兩人的臉,手裡的茶險些潑出去。
“給陶小姐請安。”
兩個少年郎乖巧地走上前來,馮樂真眼皮一跳,不動聲色請他們坐下。少年郎本就為她的容顏驚豔,此刻再看她周身雍容華貴的氣度,便知她的身份不簡單,聞言立刻老老實實坐好了。
見他們還算識趣,馮樂真扯了一下唇角,扭頭看向阿葉:“去問問祁……他什麼意思。”
想到祁景清很有可能隱瞞了身份,她便將他的名字含糊過去。
阿葉心領神會,當即就準備回侯府問個清楚,結果一出門便對上了書童的視線。
“少爺說,殿……陶小姐肯定會著人去問,便叫小的在此等候,好及時為她答疑解惑,”書童清了清嗓子,“其實他沒有彆的意思,隻是白日裡看陶小姐還算喜歡,便想著送過來讓她高興高興,也希望殿……陶小姐不管因為什麼怪罪他,都能看在幼時的情誼上原諒他一次,莫要再拒絕他的棋約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阿葉嘟囔著回屋了,將書童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給馮樂真。
馮樂真無言許久,再看那邊兩個眼巴巴的少年郎時,第一次對自己的判斷產生懷疑——
祁景清若真心悅她,又怎會堂而皇之地給她送人,就算他不懂男女之事,可也該有獨占心悅之人的本能吧……難不成真是她會錯了意?
“殿下,”阿葉壓低聲音,“要將他們趕出
去嗎?”
馮樂真回神,再次看向兩個少年。
的確是好容顏,可惜美則美矣,卻是無趣。
她斟酌片刻,緩緩道:“世子一片美意,本宮不好拒絕。”
阿葉懂了,便讓兩個少年上前服侍。
少年們眼睛一亮,當即跑了過來:“陶、陶小姐,小的敬您一杯。”
“您喜歡聽曲兒嗎?小的自幼研習音律,您若是喜歡,小的便為您彈奏一曲。”
馮樂真接過酒杯在指間把玩,沒有要喝的意思,敬酒的少年頓了頓,小心詢問:“那……小的為殿下舞劍?”
馮樂真聞言,驀地想起笨拙舞劍的陳儘安,眼底泛起點點笑意,少年見狀當即拿起木劍,開始賣力演出,旁邊的少年郎也不甘示弱,拿出琴開始彈奏。
廂房內歌舞升平,客棧外角落裡的馬車上卻是極為安靜。
書童陪在祁景清身邊大氣都不敢出,好半天才說一句:“世子這是何苦呢。”
“你不懂,”祁景清一臉平靜,“唯有如此,她才肯繼續與我下棋。”
除夕夜是他糊塗,才會險些和盤托出,如今做這些事,不過是為了找補。
書童不懂““……下棋就這麼重要?殿下沒來之前,您不都是自己下棋嗎?”
“所以才總有死局,”祁景清垂下眼眸,“唯有她來了,棋盤之上才有活路。”
夜色漸深,天空又開始飄雪,營關的冬天可真漫長,其他地方過完年已經開始打春,隻有這裡還是白雪皚皚。
馮樂真隻喝了兩杯酒便沒了興致,隻是看到外頭下雪,便也懶得出門,索性讓吵鬨的少年們都離開,自己和阿葉在客棧住了一晚。
翌日一早,她帶著阿葉回到府中,恰好遇到準備出門的祁景清。
“殿下。”
“世子。”
兩人相互頷首示意,阿葉和書童對視一眼,識趣地假裝昨晚沒見過。
“昨日的禮物,殿下可還喜歡?”祁景清問。
馮樂真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的眼眸,並未看出他有什麼情緒:“還不錯,世子有心了。”
“殿下若喜歡,那今晚我再給殿下送一次。”他一本正經,仿佛不算什麼大事。
馮樂真被他的坦蕩噎了噎,又一次覺得自己或許真是會錯意了。
……話說回來,有沒有會錯意又有什麼重要的呢?他既已經做到如此地步,便明白了他們之間該有的分寸,日後即便像先前那樣相處,也不必擔心會有逾矩的可能了。
這樣就足夠了。
馮樂真揚唇:“再送一次就算了吧,本宮一把年紀了,實在享不了那種福。”
“殿下隻比我大一歲。”聽到她拒絕,祁景清藏在袖中的手略微放鬆了些。
馮樂真笑了一聲:“一歲便是一代溝了。”
她說著話伸了伸懶腰,再次點頭示意後便帶著阿葉往彆院走。
祁景清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喚了一聲:“殿下。”
“嗯?”馮樂真回頭。
祁景清抬眸看向她的眼睛:“元宵節那日,殿下可願意同我一起去廟會?”
他問完猶豫一瞬,又道,“偷偷去,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去過了。”
馮樂真與他對視許久,輕笑:“好啊,我們一起去。”
祁景清露出新年以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目送她離開後,一轉頭便對上了書童的視線。
“你看,隻要肯退讓,棋局便又活了過來。”他唇角掛著如釋重負的笑意,還認真同書童解釋。
書童:“……”越來越聽不懂世子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