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倏然空蕩下來,祁景清平靜地回到軟榻上坐定,對著棋盤拈起一個白子。窗上糊的明紙從白到黑,寢房裡也點上了照明的燈燭,而白子仍懸於他的指尖,始終沒有落定。
“世子,該吃藥了。”書童輕聲提醒。
祁景清回神,便看到一大碗苦藥送了過來,他麵不改色將藥飲下,剛放下空了的藥碗,書童便遞上一碟蜜餞。
他隨意拈了一顆吃下,嘗出味道後多看了碟子一眼:“比之前的甜些。”
“奴才叫人換了一種醃製法子,味道要更好些。”書童忙道。
祁景清點了點頭:“給殿下送一些去,她應該會喜歡。”
書童一愣:“世、世子,殿下下午時便回長公主府了呀。”
祁景清頓了頓:“對,她已經回去了。”
“世子若想讓殿下也嘗嘗,奴才跑一趟就是。”
“不必,”祁景清卻拒絕了,“明日元宵節,她答應與我一同去遊玩,我到時候親自帶給她就是。”
“那奴才待會兒叫人多備幾種,讓殿下都嘗嘗。”書童笑道。
祁景清揚了揚唇角,抬眸看向緊閉的窗子。
窗子上映著跳動的燭光,他的眉眼仿佛也跟著顫動。
“她在時也沒覺得有多熱鬨,怎麼她一離開,這院子就如此冷清。”祁景清緩緩開口。
書童張了張嘴,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在祁景清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說罷便兀自陷入安靜。
每當他這樣發呆時,書童便有一種他隨時會羽化升仙的錯覺,叫人覺得抓不住、握不緊,也無力挽留。
“世子……”
祁景清回神。
“明晚就要跟殿下出去了,我們挑一挑衣裳吧。”書童掩下心中異樣,笑著提醒道。
祁景清眼底泛起微光:“好。”
“明日雖然也是好天氣,但還是極冷的,所以得挑厚實些的衣裳,”書童說著快步走到櫃子前,三下五除二拿了幾件出來,“這些都是新的,世子可還喜歡?”
祁景清的視線從衣裳上一一掃過,最後搖了搖頭:“我想要白衣。”
書童一愣:“世子不是最不喜歡白衣嗎?”
因為世子病弱,侯爺和夫人對白色多有忌諱,尤其是衣裳方麵,久而久之世子也不怎麼喜歡白色了,今日穿的白衣還是去年冬天
不知情的人送的,也不知怎麼被世子瞧見了,才會突然穿上。
“要白衣。”祁景清重複一遍。
書童隻好去庫房裡找,結果找了大半夜,才找出一件繡了金色雲紋的……淺色衣裳。
“這是最接近白色的一件了。”書童無奈道。
祁景清不甚滿意:“著人去街上成衣鋪買一套呢?”
書童失笑:“世子,成衣鋪的衣裳是什麼顏色都有,可定然是沒有這件好看的。”
祁景清聞言重新打量他手中的衣袍。
燭光下衣裳偏陳年稻米的顏色,非要較真也算白色,隻是比尋常白色要柔和一些,上頭的刺繡與褶痕都壓得極好,他雖一向不在意這些,卻也能看得出是很花心思的一件衣裳。
糾結許久後,他緩緩開口:“那就這件吧。”
書童頓時鬆一口氣。
心中有了期盼,時間便顯得格外慢了,祁景清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了元宵節晚上。
他如約來到南街巷口,已經有馬車在等候了,祁景清眼底泛起笑意,拄著拐慢吞吞地上了馬車。
馮樂真正在出神,察覺到車簾動了後抬眸看去,當看到祁景清單手拄拐後,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今日怎麼沒坐輪椅?”
“輪椅太惹眼,會被人認出來。”祁景清解釋。
馮樂真朝他伸手,祁景清頓了頓,握住她的手借力鑽進馬車裡。
“隻用拐杖能行嗎?”馮樂真還記得他先前走幾步就累出汗的事。
祁景清顯然也想起那晚的事,麵上泛起一抹薄紅:“那、那時是因為太急,跑得快了些才如此,慢慢走的話倒不至於。”
馮樂真失笑:“那就好。”
祁景清唇角翹起,還想跟她說什麼,便看到她眉眼間透著一股心不在焉。
他頓了一下,問:“殿下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嗯?”馮樂真回神,“沒有啊,怎麼了?”
她確實挺煩心的,沈隨風說了元宵節之前肯定回來,可這都元宵節的晚上了,卻一直沒見他的影子,她擔心他和陳儘安會出什麼事,便著阿葉帶人出城沿著路去尋了,若非提前答應了祁景清要出來,她今晚必定是哪都不去隻在府中等消息的。
祁景清見她否認,也沒有拆穿,隻是掀開車簾叫書童遞進來一盒蜜餞。
“這是後廚新做的,味道很是不錯,殿下嘗嘗。”他雙手捧著送到馮樂真麵前。
馮樂真笑著拈了一顆,嘗過後麵露驚訝:“的確好吃。”
“殿下若喜歡,我讓後廚多做一些。”祁景清麵上泛起笑意。
馮樂真點頭答應,收斂心思繼續與他閒聊。
兩人一路聊著,不知不覺又聊到了祁景仁。
“你勸過她之後,她今日可回家與你們團聚了?”馮樂真不經意地問。
祁景清歎息:“回是回了,隻是跟父親三兩句話說不到一起,又吵了起來。”
“又吵了?”馮
樂真眼眸微動,“波及到你了?”
祁景清聽出她的關心,心口顫了顫:“那倒沒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沒波及啊,那還是吵得不夠厲害。馮樂真眉頭微動,淡定喝了一口茶。
已是戌時,街市上熱鬨得很,馬車悄無聲息在一處街角停下,祁景清和馮樂真便從上頭下來了。
“能走嗎?”馮樂真問。
祁景清的‘能’字已經到了嘴邊,對上她的視線後又咽了下來,默默抬起右胳膊:“隻怕要勞煩殿下攙一下了。”
“整個大乾敢這樣要求本宮的,隻怕就你一人了。”馮樂真玩笑著,伸手伸手扶住他。
祁景清眼底泛起笑意:“多謝殿下。”
今日元宵節,繁華如京都,貧瘠如營關,都有打燈籠猜燈謎的節日習俗,大街上人山人海,雜技攤子上時不時傳來叫好的聲音。
馮樂真扶著祁景清慢慢地走在街上,似乎完全融入了節日裡,又仿佛與周圍格格不入。
慢吞吞走了一截路後,馮樂真的視線落在一個竹子做的平安符上。
她又想起了遲遲未歸的沈隨風。
“殿下想要?”祁景清問。
馮樂真一頓:“什麼?”
祁景清笑笑,撐著拐杖朝路邊的燈籠走去。馮樂真目送他將燈籠上的字謎揭下來,才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謎底是明月,對嗎?”祁景清問掛燈的商家。
商家一拍手:“這位公子猜對了!”
祁景清笑笑,又去摘其他的,等馮樂真穿過人群走過來時,他已經接連對了五個,拿到了平安符。
“這個給殿下。”他說。
馮樂真笑著接過:“多謝。”
祁景清見她將平安符仔細收起來,仿佛受到了鼓勵,又開始去摘彆的。
接連拿了好幾樣東西後,馮樂真趕緊將人帶走了。
“我還能猜。”祁景清眉頭輕蹙。
“知道你厲害,但也給其他人留點樂趣吧,”馮樂真睨了他一眼,“有這些就足夠了。”
祁景清看向她懷裡滿滿當當的東西,眼底泛起笑意:“我來拿吧。”
“你還是顧好自己吧。”馮樂真歎了聲氣,轉眼便有人影閃過,等祁景清再看她時,她的手裡已經空空如也。
“殿下的侍衛可真厲害。”祁景清失笑。
馮樂真也笑了笑:“本宮的人,總不會差的。”
默默躲在人群裡的暗衛默默挺起胸膛。
猜完燈謎,又去看雜耍,馮樂真時而放空,時而關注祁景清的臉色,生怕他一不小心累得太過,再病倒了。
祁景清也能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但也不怎麼在乎。她是長公主,本就有無數的事要操心,如今肯百忙之中抽空陪他,還時時關心他照顧他,便已經足夠了。
有時候人太貪心,是會遭報應的。
所以現在這樣就很好。
兩人隨著人群往前走,不知不覺間來到
了一處空地上,空地周圍已經擠滿了人,空地上卻隻有一個人在燒火。
“這是要打鐵花?”馮樂真問。
祁景清點頭:“殿下知道??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從前在中原時看過一場,很是壯觀漂亮,沒想到營關也有,”馮樂真說罷有些猶豫,“營關這樣的氣候,能打得起來嗎?”
“應該是可以的,營關每年元宵節都有,若是打不起來,又怎會持續這麼多年。”祁景清說時有些遲疑。
馮樂真聽出他話裡的猶疑,不免有些奇怪:“你沒看過?”
“我今年是第一次元宵節出門。”祁景清笑著解釋。
馮樂真聞言一頓,頓時麵露同情:“那我們世子爺未免也太可憐了。”
她說……我們……世子爺。
祁景清的心跳突然亂了一拍,也就是這一瞬間,前方的空地突然一聲清脆響動,接著便是火光綻放,刹那開出盛大的光景。
馮樂真的臉被火光映得泛起暖色,祁景清喉嚨發緊,突然感覺一切離他遠去,天地萬物都消失個乾淨,隻剩馮樂真還在眼眸裡。
“殿下……”
他沒忍住,低低喚了她一聲。
馮樂真還沉浸在打鐵花帶來的震撼裡,聞言下意識回頭,一不小心便闖進他的眼眸。
她微微一頓,突然揚起唇角:“你今日的衣裳可真好看。”
祁景清眼眸微動:“真的?”
“當然,本宮騙你作甚?”馮樂真笑了。
又一聲響動之後,天地之間再次炸開花火,伴隨著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祁景嘴唇微動,似乎說了什麼。
馮樂真沒有聽清,正要踮起腳尖湊過去,突然聽到後方傳來一聲:“阿陶!”
她微微一愣,意識到什麼後猛地轉身,便看到沈隨風一襲白衣勝雪,正笑著朝她的方向招手。
“阿陶!”他又喚她。
馮樂真露出今晚以來第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當即不顧什麼禮儀規矩朝著他飛奔而去,沈隨風笑得愈發肆意,張開雙臂直接將撲過來的她抱了個滿懷。
世上最動人的事,莫過於相愛之人久彆重逢。
祁景清看著這比打鐵花更勝的風景,眼底一片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