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馮樂真閉上眼睛,“整個大乾,都是本宮的家,既在家中,如何想家。”
陳儘安點了點頭,隨即意識到她看不到,又鈍鈍地補充一句:“是。”
馮樂真突然歪頭看他:“還不知道你是哪裡人。”
“玉州人氏。”陳儘安回答。
馮樂真坐了起來:“玉州離京都可不算近,為何會來這裡?”
“十歲時家裡遭災,和父母一起來京都投奔姑母,誰知姑母早就搬走了,後來爹娘生病沒錢醫治,雙雙去了,卑職便獨自一人留在了京都。”陳儘安提起往事,臉上沒什麼波動,仿佛在說彆人的事。
馮樂真對他的過往有些許了解,卻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得這樣細。看著他堅韌的輪廓,她忍不住問一句:“十歲之後,你便一個住在京中?”
陳儘安點了點頭。
馮樂真目露憐憫:“溫飽如何解決?”
“去碼頭搬貨。”陳儘安回答。
馮樂真失笑:“才十歲,搬得動嗎?”
“起初是搬不動的,慢慢的也習慣了,彆人扛一袋,卑職就扛兩袋,吃住都在東家那裡,後來……殿下是知道的。”
他被工友勸動去了一個黑礦,險些死在裡頭,是殿下救了他,又給了他長公主府的差事,他才能苟活到今日。
馮樂真歪頭看他:“本宮遇見你時,你都十六了,從十歲到十六歲這段時日,可曾覺得孤單?”
陳儘安被問得一愣,一抬頭對上她關心的眼眸,心口突然顫了顫,如身下這片黑土地一般,好似有什麼東西要萌芽而生。
或許並非萌芽,而是早已長成參天大樹,隻是他連動一下念頭都不敢,隻能假裝自己是一塊石頭。
而石頭裡,是開不出花來的。
“……不孤單。”
“父母都沒了,一個人在異鄉也沒人照顧,怎麼會不孤單?”馮樂真笑笑,怕惹他傷心,便沒有再追問。
“真的不孤單。”陳儘安認真道。
馮樂真頓了頓,不解地看向他。
或許是因為這裡隻有他們兩個人,或許是因為她漂亮的蔻丹上,也染了和自己一樣的黑泥,陳儘安有一瞬恍惚,以為月亮就在麵前,於是從前不敢說的話,也突然說出了口——
“卑職自從來了京都,每一年生辰都很熱鬨。”
馮樂真一頓:“說起來,本宮還不知道你生辰是哪天。”
陳儘安在說完那句話後便清醒了,再看月亮,其實依然高高懸掛於上空,他方才的所見,不過是一點悲憫的月光。
他什麼身份,也配肖想?
馮樂真隱約聽到他說什麼月亮,不禁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天空:“大白天的,哪有月亮。”
陳儘安頓
了頓:“有的地方就有。”
“哪裡?”
“話本裡。”
馮樂真:“……”
陳儘安趁她愣神,已經先一步起身:“殿下,再跑一圈嗎?”
馮樂真總算回過神來,好氣又好笑地朝他砸了一把泥土:“好你個陳儘安,竟敢戲弄本宮。“
陳儘安笑了,一向沒什麼表情的臉突然活了起來,連眉眼都變得愈發英俊。馮樂真頓了一下,這才發現他似乎又長高了些,身板也比先前強壯,相比一年多之前重逢時,多了一股男人的成熟味道。
陳儘安見她一直坐在地上不動,心中生出一分忐忑,於是又重新在她麵前半蹲下:“殿下生氣了?”
“本宮沒那麼小氣。”馮樂真掃了他一眼,主動朝他伸出手。
陳儘安將人扶起來,又從懷中掏出帕子,低著頭一點一點幫她擦拭手指。
馮樂真瞧著比自己高出將近一個頭的少年,突然生出些感慨:“陳儘安,本宮是不是特彆會養孩子?”
陳儘安沒有抬頭:“殿下何出此言?”
“本宮將你養得很好,”馮樂真說罷,倒還記得謙虛一下,“當然,也是你自己爭氣。”
陳儘安捏著手帕的手一頓,半天才恢複如常:“卑職隻比殿下小兩歲,不算孩子。”
“都小兩歲了,怎麼不算孩子?”馮樂真故意反問。
陳儘安抿了抿唇,又變成了一塊石頭。
兩人在外頭閒逛一下午,等回到家裡時,馮樂真已經累得抬不起手了,進屋之後沒等更衣便睡了過去。
阿葉帶著其他婢女小心翼翼地為她擦臉更衣,多花了兩倍時間才沒吵醒她。等一切結束,阿葉為她掖了掖被角,心滿意足地說了句晚安,便帶著人出去了。
陳儘安還在院中候著,聽到身後傳來關門的動靜,便轉身看了過去:“殿下睡了?”
“睡了,睡得可香了,”阿葉心情輕鬆,“沒想到你還挺有辦法,一個下午就治好了殿下的失眠之症。”
“殿下這些日子太過清閒,每天待在屋子裡,單是午睡都能斷斷續續睡好幾次,睡得不好也就罷了,還耽誤晚上休息,多出去走走,自然就……”陳儘安說著說著,對上阿葉意味深長的眼神,一時間有些猶豫,“你看什麼?”
“看你,”阿葉挑眉,“你怎麼回事,一說起殿下話就這麼多。”
都共事一年了,陳儘安不用猜也知道,她又要開始不著調了,於是果斷轉身就走。
“陳儘安!”阿葉喚他,“你日後在殿下跟前儘心些,莫要再讓她為彆的男人傷心了。”
陳儘安停下腳步。
阿葉笑笑,繞到他麵前:“殿下總誇你聰明,雖然我也沒看出你哪裡聰明,但殿下的話總沒錯……你既然這麼聰明,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阿葉姑娘慎言,”陳儘安聲音有些冷硬,“我不過是個奴才,得了殿下相幫才有幸走到今日,又怎敢肖想殿下。”
阿葉嗤笑:“你真的沒想?”
陳儘安喉結動了動,冷著臉繞過她往前走。
阿葉跟上:“彆走啊,我是認真的,沒開玩笑。你容貌不差,性子……雖然悶了些,但殿下還沒把你攆出去,說明並不厭煩,如今殿下身邊沒人,你若能主動些,說不定就能更進一步……”
“阿葉。”陳儘安再次停下,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這麼嚴肅做什麼,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阿葉抱臂。
陳儘安沉默片刻,道:“曾有人告訴我,殿下隻喜歡這世上最好的,你覺得我是最好的嗎?”
阿葉噎了噎。
平心而論,陳儘安確實不錯,如她說的那般容貌夠好、也足夠忠心,更重要的是聰慧、踏實、上進,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問題是,品性再好又如何,沒有顯赫的家世,又哪裡配走到殿下跟前去。
“此事不要再提。”陳儘安見她明白過來,便低著頭離開了。
阿葉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突然生出幾分好奇:“陳儘安。”
陳儘安再次停步。
“你當真甘心一輩子止步不前,看著殿下與彆人成雙成對?”阿葉問。
陳儘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頭看一眼月亮。
快月底了,月亮隻剩彎彎的一勾,卻仍是散著清輝高不可攀。
“甘心。”他說了一句,便低著頭離開了。
阿葉眨了眨眼,沒有再追過去了。
馮樂真難得睡了一個好覺,翌日一早醒來,連心情都好了許多。
“殿下昨晚沒用晚膳便睡了,今早一定要多吃點。”阿葉不住給她布菜。
馮樂真笑笑:“昨日實在是太累了。”
“殿下今天還想出去玩嗎?”阿葉問。
馮樂真搖了搖頭:“腿酸,不想動。”
阿葉頷首:“那咱們今日就在府中看看話本,吃吃茶點。”
馮樂真笑著答應一聲,開始低頭吃飯,阿葉見她胃口不錯,心裡懸了許多日的那塊石頭,總算是徹底落下了。
用過早膳,阿葉便要去找話本,結果還沒等動,院中便傳來了叮叮當當的聲音,主仆二人對視一眼,便從屋裡出去了。
今日天氣不錯,院中難得的暖和,陳儘安拎著一把錘子,熟練地在院子裡忙來忙去,瞧見馮樂真出來,趕緊俯身行禮:“殿下。”
“做什麼呢?”馮樂真好奇。
陳儘安頓了頓:“卑職閒著無事,想給殿下做架秋千。”
“後院不是有秋千嗎?”馮樂真笑問。
陳儘安:“卑職這個不一樣,是能推很高那種。”
馮樂真聞言更加好奇,於是催促他繼續。
陳儘安答應一聲,便開始賣力乾活兒L,阿葉見馮樂真看得認真,索性搬來椅子和桌子,還給擺了一桌子的吃食。
看到她鬨出這麼大陣仗,馮樂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頗為受用,一會兒L喝茶一會兒L吃糕點,沒有個閒著的時候。
主仆三人在院中各忙各的,等到日頭升至中空,陳儘安的秋千總算做好了,他胡亂擦了擦汗,對上馮樂真的視線後,露出一個清晰的笑容:“殿下試試?”
馮樂真早就等不及了,當即放下茶杯要上去試試,結果剛走到秋千前,範公公便來了:“殿下,世子爺來了。”
馮樂真一頓:“祁景清?他來做什麼?”
“說是找著一家味道極好的糖葫蘆,特意來給殿下送一些。”範公公回答。
馮樂真笑了:“特意跑一趟,就為送幾根糖葫蘆?”
她說著話,便跟範公公離開了,徒留陳儘安一人守著秋千。阿葉急匆匆追過去時,淡定地掃了陳儘安一眼:“甘心哦。”
陳儘安垂下眼眸,繼續修繕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