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日,雖然塔原是極北之地,但臨近晌午時卻還是暖和的,日頭曬在身上暖和和的,平白生出一分懶意。
緋戰覺得自己是被日頭曬得頭腦發昏了,否則也不會在沉默良久後,看著馮樂真的眼睛問出那句:“什麼意思?”
話音未落,他便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蠢了,馮樂真果然輕笑一聲了,調侃地反問:“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大妃和二妃鬥了這麼多年,兩方家族早已是水火不容,一旦緋釋登上王位,那大妃一族隻剩下被圍剿的命運,如果想破除這種命運,就得想辦法另謀出路。
恰好,緋戰便是那個出路,相比自家的前程,那個位置上的人是誰、血統純不純都算不上什麼大問題,更何況緋戰這段時間借著緋釋的手在民間做了不少事,也算是民心所向。
有了民心,再有貴族扶持,他便能徹底翻身了。
緋戰盯著她淡然的瞳孔,許久之後嗤了一聲:“阿日迪一族急需一個新的儲君人選,這個人選需是父王的兒子,也要沒有背景後台,隻能依附於他們,眼下整個塔原,能滿足這個條件的就隻有我一人了,我倒覺得應該是他們來找我,而不是我去找他們。”
“正因為他們更需要你,你才該主動前去,”馮樂真淺笑,“如此方顯誠心。”
緋戰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淡:“非要用提親的方式?”
“還有什麼關係,比姻親更可靠嗎?”馮樂真看著他的眼睛問,“你若再許諾未來的儲君會是從阿日迪家族女人的腹中所出,隻怕他們會更加賣力。”
緋戰與她對視許久,突然笑了一聲:“阿日迪家族的女人可不給人做妾。”
“若隻是納妾,也不必親自去提親了,”馮樂真睨了他一眼,“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緋戰陷入更長久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一眼,就看到馮樂真正躺在搖椅上怡然自得地曬太陽,仿佛剛才那一場談話就沒有出現過。
他眼神暗了暗,頭也不回地走了。
緋戰去到阿日迪家族的時候,大妃正與塔原王大鬨,氣得塔原王忍不住發火,直接罰她閉門思過,等她思過結束,終於重得自由時,家族裡也傳來了和緋戰合作的消息。
大妃聽到奴仆的稟告,隻覺腦子裡一陣轟隆隆雷響,接著便漸漸清明起來——
自己明明給了三王子妃毒藥,為何緋戰還好端端地活著?為何自己的兒子一死,緋戰就跟自家合作了?又為什麼……這件事裡,隻有她和二妃兩方勢力在鬥,他卻莫名隱身?緋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被人引到清水閣的,若他說的是真的,若他說的是真的……那是誰將他引過去的?
自己的兒子死了,誰又是最大的受益者?
大妃越想越覺得呼吸困難,在奴仆的驚呼聲中跌坐在地上,桌上被她衣袖帶過的杯盞掉落在地上,摔出的碎片將她的手割得鮮血淋漓。
“怎麼會這樣……”大
妃雙目無神地低喃,“是我小瞧她了,是我小瞧他了……”
“大妃,您怎麼樣了?”奴仆擔憂地問。
“備馬車!”疼痛一陣陣傳來,大妃掙紮著推開奴仆,跌跌撞撞往外跑去。
一路疾馳,等她趕到母家時,阿日迪家族的首領,她的親生父親恰好送緋戰恰出來。看到她突然跑來,兩人皆是詫異,父親先一步開口:“你怎麼回來了?”
失了兒子的大妃眼圈通紅,不管不顧衝上去扯住緋戰的衣領:“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放肆!”父親惱火開口,“你這是在做什麼?”
“回答我!”大妃厲聲問。
緋戰一臉無辜:“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大妃瘋了,還不快將她拉開!”父親一聲令下,先前還在張望的奴仆們趕緊上前拉人。
大妃死命攥著緋戰的領子,一邊癲狂大叫一邊掙紮,抬手間在緋戰臉上留下幾道抓痕。緋戰也不介意,還對她笑了笑,結果換來她更瘋狂的辱罵。
大妃父親麵色鐵青,直到奴仆們強行將大妃帶走,他這才皺眉對緋戰道:“三王子,實在是抱歉,讓你見笑了。”
“喪子之痛乃是大悲,大妃娘娘會失控也是正常。”
緋戰與其客套兩句便離開了,他一走遠,大妃父親便冷下臉來,怒氣衝衝地回到家中。
大妃已經冷靜,看向父親時,眼神透著冰冷:“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是殺緋曬的凶手。”
“王上又不屬意他做儲君,若他是凶手,為何不一早將他抓起來?”父親黑著臉反問,“你這是剛解了禁足吧,能不能長些記性不要再鬨了,你就不怕連累整個家族?”
大妃荒唐一笑:“家族,又是家族,自從緋曬沒了,到現在也有多日了,父親您一次都沒進宮看過我,僅有的幾次派奴仆前來,皆是為了提醒我不要再跟王上鬨下去,免得傷了夫妻多年的情分,父親!我沒了兒子啊!”
最後一句,她幾乎要泣出血來,“父親!你的女兒失去了唯一的兒子,直到此刻,你還隻顧著你的家族嗎?!”
父親似乎被她說得動容些許,靜默片刻後歎了聲氣:“我知道你傷心,緋曬去了,我心裡也不是滋味,可人都走了,活著的人總得好好活吧?你這些日子一直在鬨,搞得家族也變得被動,我總得幫你收拾爛攤子,哪有那麼多時間去看你。”
過去很多年,每次大妃對他生出恨意,他都是這般安撫她的,她每次也都信了,可今日,她卻不肯再信——
她是一個母親,也嘗過了喪子之痛,多少次都恨不得跟隨緋曬離開,可她的父親,她最敬重的父親,卻一直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還總用這些大道理敷衍她。
“也不知日格若是死了,父親是不是還會如此冷靜。”大妃緩緩開口。
日格是她唯一的弟弟,是父親的老來得子,是繼承人,是整個家族的希望。父親聽到她在這種時候提到兒子,頓時暴跳如雷:“瘋了!你真是瘋了!你要是敢
動他一根汗毛,我就殺了你!”
“原來父親也會感同身受啊,”大妃短促地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您時時都是冷靜的呢。”
父親深吸一口氣:“若沒什麼事,你就回宮去吧,這段時間不要出你的宮殿,也不要再找王上鬨了!”
大妃冷笑一聲,遲緩地站起身來,遊魂一樣往外走。
父親看到她手上乾涸的血跡,不忍地彆開臉,卻什麼都沒說。
大妃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向他:“父親。”
“還有什麼事?”父親皺眉問。
大妃看著他的眼睛問:“若我能查出緋戰就是凶手,你還與他合作嗎?”
父親的臉色沉了下來:“緋戰已經向家中提親,要迎娶木勒為正妻,將來他登上王位,木勒便是大妃,所生之子則是儲君。”
“……原來如此。”大妃低喃。
父親神色微緩:“他若真是凶手,我肯定是要為緋曬報仇了,等我阿日迪家族再出一位王子,他也可以給緋曬償命了,到時候你便可以做太後,親自撫養王子。”
“誰要養一個雜種的兒子,”大妃嗤了一聲,“你從前連跟他說話都不肯,如今倒要送自己的親孫女去給他生孩子,可見血統什麼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隻有權勢。”
說罷,她停頓一瞬,麵無表情地往外走,“父親,你讓我覺得惡心。”
父親皺了皺眉頭,卻沒有攔住她。
日暖閣,屋簷下。
日頭西移,院子裡卻還算亮堂,馮樂真用小指剜起一點藥膏,仔細給緋戰塗藥。
“果然喪子之痛非同一般,大妃這樣冷靜端莊的人,竟也做出撓人臉的事了。”她緩緩開口。
緋戰勾唇:“她應是察覺到了什麼,隻是沒有證據罷了。”
“她與你鬨時,阿日迪家族的首領也在旁邊吧,當時是什麼態度?”馮樂真又問,“可曾流露出怨懟?”
緋戰笑了:“人死不能複生,真相如何還重要嗎?那老小子隻怕現在日日都盼著你趕緊死,騰出位置給他的寶貝孫女呢,至於彆的,都不重要。”
“所以你打算讓本宮何時死?”馮樂真問。
院子裡突然靜了一瞬。
片刻之後,緋戰無所謂地看向她:“殿下想走了?”
“形勢瞬息萬變,本宮確實逗留太久了。”馮樂真看著他的眼睛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