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病似乎更嚴重了。
九月的第一晚,他突然掀翻藥碗,滿宮廷嚷著邪魔退散,之後每個夜晚,他都要將這四個字重複幾遍,宮中風言風語不斷,人人都說皇上這是被邪祟魘住了心神,瘋掉了。
這種事一向傳得極快,不出兩日,便從‘宮裡人儘皆知’變成了‘京都城人儘皆知’,馮樂真隻當不知道,該做什麼做什麼,反倒是餘守存不住氣了,直接將她叫到餘家,故意讓下人將馮稷發瘋的事有模有樣地重複一遍。
馮樂真淡定喝茶,順便多用了兩塊糕點,仿佛在聽彆人的事。
餘守雖然心急,但見她胃口極佳,便將另一盤糕點也往她麵前推了推,遣退下人後才問:“說起來,傅家大夫人也是得了失心瘋,沒多久便溺死在池塘裡了。”
“外祖覺得是我做的?”馮樂真眉頭微挑。
餘守掃了她一眼:“難道不是?”
馮樂真抬眸:“外祖都心生懷疑了,想來其他人更是如此吧。”
餘守不語。
若是沒有傅家大夫人那事也就罷了,偏偏傅夫人失心瘋死在前頭,沒隔兩日皇上又瘋了,如此巧合很難不引起懷疑。
馮樂真笑笑,拿起茶壺親自給他斟茶:“我雖不屑將自己和馮稷相提並論,但有一點卻與他極像,那便是不論做什麼事,都是既要裡子也要麵子,回京之後這麼久都沒直接逼宮,無非也是因為這點。”
茶壺重新落在桌上,發出輕微一聲響。
馮樂真麵色平靜,甚至透著淺淺的笑意:“讓他不明不白因失心瘋而死,勢必會引起朝臣猜疑,百年之後史書功過評說時,或許還會給本宮添上幾筆捕風捉影的詞句,不合適,實在是不合適。”
馮樂真眼底笑意褪儘,“本宮籌謀這麼久,就是為了光明正大地走向那個位置,又豈會在這種關鍵時候行上不得台麵之事。”
“你的意思是……皇上是裝瘋?”餘守遲疑。若不是她做的,就隻能是馮稷裝瘋了,畢竟這世上確實沒那麼多巧合。
馮樂真眉頭微揚,淡定端起茶杯。
“他為何這麼做?”餘守不解。
馮樂真:“前些日子塔原退兵了。”
餘守一頓,蹙眉看向她。
“都僵持兩個月了,一場仗也沒打過,若再不讓退兵,隻怕會叫人心生懷疑。”馮樂真攤手。塔原一日不退兵,馮稷就一日不敢對她動手,她又何嘗舍得這麼一張保命符,但相比這些,更重要的是彆讓有心人抓住把柄。
“難怪……”餘守長舒一口氣,“你近日一定要萬分小心,若無大事不要出門,出門也要多帶隨從,切勿給他可乘之機。”
“不給他可乘之機,我又如何能順理成章地取而代之?”馮樂真無辜反問。
餘守一愣,竟然沒反應過來。
馮樂真看到他怔愣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聲:“外祖忘啦,我方才說過了,我要正大光明地走上那個皇位。”
隨著年紀漸長,許多想法都與從前不同了,也學得更加圓融變通,可唯獨這一點,當年殺慶王時沒變,如今也沒變。
“你呀,這麼多年了,還是如此執拗,”餘守歎了聲氣,“那就靜觀其變吧,看看咱們的皇上到底想乾什麼。”
馮樂真笑笑,將杯中茶一飲而儘。
馮稷接連裝了五六天,,馮樂真卻始終沒有接招,他索性又辦起了法事,說是要驅除邪祟。
法事接連辦了三天,第一日京都城南出現十幾隻死羊,第二日突然有許多人生了痢疾,等到第三日的時候,馮稷更是在祭壇上口吐鮮血,當場昏厥過去。
一場法事辦得人心惶惶,百姓們連門都不敢出了,偌大一個京都城,竟然生出了幾分淒涼的意味。
也就是這時候,宮中突然放出消息,說這次的邪祟太過厲害,需要大乾最尊貴的女人,於大師選中的黃道吉日去皇陵請香,再回宮中燃香驅邪方成。
所謂請香,無非是讓人提前準備好香燭,在祖宗牌位前擺個三兩日,再讓人三叩九拜將香燭帶回來。
太監將消息送到長公主府後,馮樂真失笑:“大乾最尊貴的女人,不就是皇後嗎?本宮記得,皇上似乎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經立後了。”
“殿下說笑了,皇後雖然身份貴重,卻遠遠不及您尊貴,”這次的太監還是上回要帶走傅知弦的那個,被磋磨一通後看見馮樂真就緊張得發顫,“皇後若是能鎮得住那些邪祟,皇上如今也不會被魘著了。”
馮樂真含笑不語。
“……如今全京都的百姓都盼著您能驅趕邪祟恢複太平呢,您一向愛民如子,想來也不忍心讓他們失望吧?”太監小心翼翼勸解。
馮樂真眉頭微揚:“拿百姓威脅本宮?”
“奴才不敢,”太監撲通一聲跪下了,顫顫巍巍道,“奴才不敢,奴才隻是傳達皇上旨意,皇、皇上還說了,您若有什麼疑問,大可以親自去問他,他、他會儘力回答……”
馮樂真淺淡地掃了他一眼,也懶得為難一個奴才,應了一聲便讓他走了。
太監一走,阿葉便立刻板著臉道:“此事太過蹊蹺,殿下絕不能去,您今日起就開始裝病,連門都不要出了,皇上不是要拿百姓逼您嗎?那奴婢也出去散播消息,就說邪祟是被這個品性不良的皇帝引來的,若想京都恢複安寧,就得讓他以死謝罪,奴婢倒要看看,他舍不舍得那條命。”
馮樂真聞言樂了:“你倒是機敏,這種主意都想得出來。”
“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阿葉輕哼。
馮樂真笑而不語。
“……殿下,您不會要去吧?”阿葉心裡咯噔一下,突然心慌。
馮樂真若有所思:“本宮也不想去,可若是不去,這場戲還怎麼演呢?”
“您、您怎麼能……”阿葉急了,但也知道勸不住她,當即將秦管事和範公公都拉了過來,“您先說服他們再說!”
馮樂真扯了一下唇角:“還搬了救兵,
真是越來越有本事了。”
秦婉和範公公麵麵相覷,無言片刻後範公公猶豫問道:“殿下,這是怎麼了?”
馮樂真示意他去問阿葉,阿葉不等範公公開口,便將太監剛才說的事一一道來。
本以為說完以後,他們會像自己一樣竭力反對,誰知道這兩人突然不說話了。阿葉心裡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警惕地看著他們:“你們不會讚同殿下以身犯險吧?”
“我相信殿下的決定。”秦婉篤定道。
範公公也點了點頭:“殿下如今該做的能做的全都做了,可始終是差了一點,若是以身犯險能抓到足以堂堂正正逼皇上退位的把柄,倒是可以一試,隻是……”
他遲疑地看向馮樂真,“殿下,您有多少把握?”
“必然不是十成,”馮樂真笑了一聲,在阿葉開口前溫柔道,“阿葉會保護本宮的,對嗎?”
“當、當然,奴婢何時不保護您了。”阿葉嘟囔一句,也知道自己大勢所去。
馮樂真失笑,便沒有再多說什麼。
轉眼便是‘大師’所說的黃道吉日。
清晨天不亮,馮樂真便換上一身華麗的宮裝,麵色平靜地來到馮稷寢屋。
“給皇上請安。”她嘴上說著請安的話,卻沒有跪下。
多日沒見,馮稷消瘦不少,鬢邊白發也多了,躺在床上憔悴又蒼老,哪裡像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今天這樣的大日子,他仍然隻穿一身寢衣,手邊還放著半碗沒吃完的水蒸蛋。水蒸蛋上放了肉沫和蔥花,明明是鹹口,但看樣子還放了紅糖。
是範公公老家那邊的做法,馮樂真從前生病時,範公公時常會做給她吃,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馮樂真已經多年沒有吃過,如今乍一瞧見便多看了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