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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寺不大,禪室附近有一個專門供遊客使用的公共衛生間。
餘晚一路走過去,幾乎沒遇到什麼人,偶爾踩到枯葉上,會啵的一聲響。
這個衛生間有點偏,靠近和尚自己種的菜園子,環境不是很好。外牆簡單塗刷成白色,牆角橫七豎八收撿著挖土割草用的鏟子、刀子之流。
兩個洗手池,一個在衛生間裡麵,一個在外麵。
這兒沒有其他的人,餘晚直接擰開外麵的那個水龍頭。麵紙用水打濕了,她彎下腰,將腿上、腳上沾著的泥點仔細擦拭乾淨。
禁欲的黑色職業裙有些窄,她這樣低下身,腰線畢露,從後背蜿蜒而下,是女人最為誘惑的線條,一切都是渾然天成。
也不知指腹從上麵緩緩摩挲過去,會是怎樣的勾魂……
餘晚擦得認真,忽的,身後傳來啵的一聲。
很輕。
有誰踩在枯葉上了。
餘晚扭過頭。
是一個男人。
穿著半截子灰色的雨衣,個子中等,他朝這邊走過來。
應該也是來衛生間的。
餘晚並不習慣和陌生男人有任何交集,她直起身,往裡麵的女衛生間去。
走了兩步,驀地,她渾身一個激靈,目光又轉了回去!
餘晚死死盯著那個人。
這人走路的姿勢實在怪異,他的右腿似乎有點跛,走起路一瘸一拐的。灰色的雨披罩在身上,經風一吹,揚起來,不經意的露出裡麵空蕩蕩的一段袖子。
那袖子就這麼在風裡搖搖晃晃,飄忽不定。
像是給惡鬼招魂的幡。
這一瞬,就像是置身在地獄,餘晚慢慢屏住呼吸。
她的手垂在身側,整個人好像被釘子從頭骨貫穿而下,定死在這個地方,她什麼都做不了,隻能這樣直直盯著。
不長不短的距離,那人走到餘晚麵前,摘下雨衣的帽子。
帽子底下,是一張滄桑、布滿皺紋的臉。
這張臉清清楚楚出現在麵前的瞬間,餘晚腦子裡嗡的一聲,像有個棍子用力攪了一攪,又像是被什麼狠狠敲了一下,頭痛極了,餘晚整個人都開始戰栗。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她還是沒法呼吸,連牙齒都在打冷戰。
那人堆砌出笑意,喊她:“小晚。”
垂在身側的手不停顫抖,用力蜷了蜷,餘晚咬牙切齒:“滾!”
這個字幾乎用儘了她所有的力量。
那男人卻不以為意,他還是笑。這人笑起來,所有皺紋擠在一起,越發顯老。他無比自來熟的問:“小晚,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媽她還好麼?”
餘晚並不理會他,她隻是漠然的往旁邊走去。牆角裡堆著若乾種地的工具,挖土的鏟子、刨地的鋤頭還有割草的刀。餘晚低下腰,想也沒想,直接操起那把割草刀。
這刀生鏽了,很有點沉,如今被她單手提在手裡。
餘晚麵無表情。
她一向是冷靜的。這麼多年,平靜的眉眼很少會笑,也極少發脾氣,更是不會哭。餘晚所有的情緒、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藏在自己心裡。施勝男常罵她是個悶葫蘆,餘晚是真的不喜歡說話,也不習慣像同齡女孩那樣肆意的發泄情緒,她過得有些苦,還有些悶,現在亦是。
餘晚隻是冷冷看著他。那雙眼裡無波無瀾,黑的宛如潭底最深處的水,暗暗的,沒有一點光澤。
這種搏命的冷意真叫人害怕。
那人連忙笑著打哈哈:“彆這樣啊,小晚,咱們有話好好說……”
“沒什麼好說的。”
餘晚決絕打斷他,提著刀子的手穩穩垂在身畔。刀柄溫涼。這種力量從她指腹遊走到她枯涸的心裡,支撐著她,莫名安穩。
“你滾不滾?”
她隻是這樣問他。
“小晚,你可不能這樣啊,你現在有錢了,得照顧照顧我。”那人笑得無恥。
“嗬。”
像是聽到了笑話,餘晚也難得冷笑。
她抬起手,直直舉著刀子,對著他的胸口,“要錢是嗎?除非你死。”她不擅長和人做口舌之辯,這也是餘晚能想到的最最惡毒的話。
她的麵容冷峻,並不是在開玩笑。
對麵那人噤聲了。
餘晚惡狠狠警告他:“彆讓我再見到你。”
她一邊看著他,一邊錯開身,倒退著往回走。
距離越拉越遠,那人開始試圖說服她:“小晚,都這麼多年了,何必呢?我也變成這樣……”見餘晚沒有任何反應,他又企圖無賴的走進一些。
餘晚說:“你彆逼我。”
不帶一絲感情。
那人麵色有些忌憚,他僵住腳步,餘晚下一秒迅速繞過拐角,眉眼冷漠的離開。
她走得有些快,還有些急。
雨停了,風卻還在,迎麵直直吹過來,眼圈被刮起一些潮濕之意。下一秒,又被餘晚抿著顫抖的唇,生生忍了回去。
餘晚沒有回頭,她不停的往前走,不停往前,一時竟不知道該去哪兒。直到遠遠見到季迦葉和劉業銘在外麵說話,餘晚愣了愣,終停下腳步。
定在那兒,她大口大口喘氣。
手裡沉甸甸的,餘晚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提著那把刀。
餘晚回頭看了看。
沒有人。
也沒有聲音。
應該是沒有跟過來。
緩了緩神,她將割草的刀子放在角落邊,又拿出包裡的高跟鞋,換上。
餘晚儘量麵色如常的走過去。
臟兮兮的泥巴已經洗掉,裙擺下的小腿白的像羊脂玉,纖瘦的腳踝上繞過一道搭扣,襯的那腳麵更白,腳踝更細。
她到的時候,劉業銘已經離開,不知去辦什麼事,隻剩季迦葉一個人在外麵廊簷底下抽煙。
餘晚走近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悶悶的響。季迦葉似乎這才聽見,轉頭看了餘晚一眼,又漠然彆開臉。
大約是今天要來見市裡麵的領導,他抹了油頭,清爽的頭發齊齊往後,沉峻的麵容越發冷冽。
灰色的飛簷,暗黃色的牆麵,他背後是“南無阿彌陀佛”這幾個字。而他就站在佛字前麵。
迦葉尊者是佛,這一刻,於餘晚而言,他亦是,帶著她所熟悉的塵世的味道。
飄忽的一顆心莫名稍稍安定,手卻還是克製不住輕輕發抖,餘晚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在包裡翻來覆去找了兩遍……一頓,她望向季迦葉,“有煙嗎?”餘晚問。
季迦葉仿佛沒有聽見,隻抵著牆,淡淡望著前麵。
餘晚默了默,問:“季先生,有煙嗎?”
季迦葉這才複又轉過臉,清清冷冷的遞過煙盒。
餘晚還是看著他:“我想再借一下打火機。”
“在裡麵。”季迦葉回的疏離。
餘晚接過來。
這人抽的煙她認不出牌子,是黑色的煙盒。
那天在遊艇上沒注意,他的打火機是銀灰色,握在手裡,質感冷硬。
和他這個人一樣。
餘晚點了一支煙,將東西還給季迦葉。
兩個人站在屋簷底下抽煙,他們中間隔著“彌陀”二字,誰都沒說話。
季迦葉的煙很烈,還很嗆口,順著咽喉進入五臟六腑,很凶,卻足夠讓人快速鎮定。再通通呼出來的時候,帶著一種莫名發泄的爽快。
餘晚抽了兩下,緊繃的神經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一支煙滅,餘晚問:“能再來一支嗎?”
季迦葉偏頭,眸色冷冷的,略帶了些審視之意。餘晚頭發原本綰的好好的,盤在腦後,用黑色的最老氣發圈的束著,這會兒卻從耳邊掉下來一縷。
那一縷被風吹來吹去,她也渾然不覺,隻是這樣鎮定望著他。
嗬,故作鎮定。
“餘小姐,你沒事吧?”季迦葉終多問了一句。
餘晚搖頭,隨口應付他:“沒事。”又怕他多問什麼,敷衍道:“我就是有點緊張。”
她對著他,從來不會多言的。
還真是畫蛇添足。
季迦葉冷冷撇開眼,不鹹不淡的提醒她:“餘小姐,你頭發散了。”他說著,將煙和打火機擱在旁邊窗台上,雙手插回兜裡,沒什麼表情的回禪房。
這人定然是看出什麼來了,還知道她在敷衍……餘晚滯了滯,鬆開發圈,將頭發全部散下來。
沒有鏡子,也沒有梳子,隻能這樣。
她又往來路那邊看了看。
還是沒有人。
擰著的心弦緩緩鬆開一些,餘晚倚著牆,又點了支煙。眯著眼,她摸出手機。通訊錄從上到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翻過去,最後還是收起來。
餘晚走回禪室
裡麵仍隻有季迦葉一個人。
抬頭看了看進來的餘晚,季迦葉低頭抿了口茶,又抬起頭。
餘晚頭發習慣紮起來,盤在腦後,這會兒突然披下來,發梢微卷,散在肩後,搖搖曳曳,平添了些女人的柔軟,連眉眼間的冷意都緩和不少。
季迦葉垂眸。
好幾張木椅子空著,餘晚挑了個最靠窗的位置,觀察著外麵。
有小和尚提著茶壺進來。他一邊給餘晚倒茶,一邊好奇打聽:“那邊角落裡突然多了把割草的刀子,善信見到是誰拿過來的麼?”
餘晚麵色淡定的搖頭:“不知道。”
“那真是奇怪了……”小和尚喃喃低語,還是覺得好奇。
季迦葉拂了餘晚一眼,沒說話。
餘晚端起茶,喝了一口。這茶是暖的,緩緩澆灌著她的身體,慰藉著她僵硬的四肢。
約莫又過去二十分鐘,他們今天要見的那位大領導才姍姍來遲。
餘晚昨天才在本地新聞上見過這人——站在防汛大堤上,舉著喇叭喊話,還有慰問受災群眾什麼的。餘晚更知道,沈長寧來濱海幾次都想要見這位,結果因為各種各樣理由吃下數次閉門羹。沈長寧打不開的關係,沒想到餘晚見到了……她努力打起精神。
這會兒季迦葉起身迎上前,那領導笑道:“季先生,又見麵了。”
看樣子他二人早就認識,就是不知什麼時候……餘晚沉默的站在旁邊,想著沈家兩父子的交代,心裡悄悄琢磨。
季迦葉淺淺微笑,他隻是說:“早就該來拜訪您的。”說著,季迦葉轉過身,對著餘晚,無比自然的介紹道:“小餘,這是張書記。”
小餘……
說來奇怪,從來沒有人這樣稱呼過餘晚。從季迦葉口中說出來,餘晚忽然有種錯覺,自己變成了汪洋大海裡的一條“小魚”。
無力的,隻能隨之浮沉。
愣了愣,餘晚旋即十分配合,她微笑的伸出手,自我介紹道:“張書記,你好,我是餘晚。”
“餘小姐,你好。”那位張書記握住餘晚的手,並沒有立刻鬆開,而是轉頭對季迦葉打趣:“季先生,你的秘書這麼漂亮?”
這人手心有汗,握的力道有些大,還很疼。餘晚並不舒服。陣陣惡心從胃裡往上湧,她勉強克製著,臉上帶著尷尬的笑意。
拂過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季迦葉淡淡的說:“您說笑了,小餘不是我的秘書,而是淩睿的總裁助理。”他一邊說,一邊引對方坐下。
如此一來,張書記隻能鬆開手。
手中突然鬆開,沒有了滑膩膩的汗,餘晚悄悄舒了一口氣。
望著前麵男人的背影,餘晚默了默,跟著過去。
桌上有一柄竹節茶壺,先前那個小和尚留下來的。餘晚提在手裡掂了一掂,裡麵沒水了。她提著茶壺,出去添茶——這兒三個人,她的地位最低。餘晚不跟工作過不去,姿態該低的時候,還得低,不然回去也沒法在老爺子那兒交代。
外麵有幾個工作人員,劉業銘陪著在聊天,餘晚經過他們,去找後麵廚房的小和尚添茶水。
經過寺廟後來興建的小花園時,眼角餘光裡,似乎有灰色雨衣一閃而過。
餘晚一怔,抬頭望過去。
遠遠的一個人穿著灰色雨衣,站在高高的亭子裡。
哪怕隔著遠,可餘晚依然能感受到,他正注視著她,隻怕嘴角還帶著得意的笑意!
這一刻,餘晚胃裡突然泛起許許多多的惡心,她一時忍不住,蹲在旁邊乾嘔起來……
餘晚沉默的回到房間。季迦葉和那位張書記還在寒暄。餘晚安靜的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季迦葉順勢將話題引到項目上麵,他說:“小餘,你說說吧。”
餘晚低頭,默然。
微不可見的蹙了蹙眉,季迦葉稍稍提高聲音喚她:“小餘!”
餘晚怔了怔,抬起頭,對上季迦葉的視線,男人眸子冷冷的——餘晚一瞬反應過來,她連忙將提前準備好的材料遞給張書記。
這人果然沒有仔細看,隨手翻了一翻,對季迦葉說:“當初還是季先生推薦我們利用灘塗,考慮發展新能源。如果季先生覺得合適,我們政府自然願意合作。”
餘晚愣愣站在那兒,沒有任何反應。
看了看她,季迦葉說:“當初您到美國來考察項目,我也不過隨口提了一句,招標這事牽扯太多,還得領導親自把關。”
張書記哈哈笑,說“也對,那我聽聽”,他偏頭看向餘晚:“那就請餘小姐說說吧。”
餘晚蜷了蜷手,試圖努力定下心神,可腦子裡就是亂糟糟的。要說的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胃裡的陣陣乾嘔,她實在沒有辦法。
餘晚望向季迦葉。
眼睛有點紅。
季迦葉默了默,轉頭對張書記說:“還是我先來簡單介紹下吧。”
他的聲音清朗,縈繞在靜謐的房間裡,像極了夏天涼涼的風。
隨著熟悉的內容從他口中徐徐而談,餘晚一點點被拉回理智,眼底的紅意漸漸消失,又變成那個冷靜的餘晚,麵色如常,連身姿都直了一些。
察覺到餘晚的變化,張書記笑得和煦。遇到不明白的,他也不問季迦葉,轉頭饒有興趣的問起餘晚。這人坐著說話,餘晚不得不稍稍彎下腰。
她這麼一低下身,領口就會微微垂下來。哪怕有微卷的長發擋著,仍然能隱約看到延伸到深處的白皙,深深的溝壑,還有藏得很好的豐滿雪峰……
季迦葉淡淡拂了她一眼。
這人視線似乎總是有溫度,還很強勢,又帶了點提醒。這一秒,餘晚居然瞬間會意,她的手背在身後悄悄往後扯了扯衣服領口。
撇開視線,季迦葉望向外麵。
滿室安靜,唯獨餘晚解答的聲音輕輕的,是完全不同於在他麵前的戒備與抗拒,有些女性天生獨有的軟糯。
她也不是沒有女人味的。
季迦葉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茶。
涼薄的唇上沾著水意,勾勒出好看的唇形,略略抿著,越發顯出禁欲和冷冽。
旁邊,那兩人終於說完,餘晚趕緊直起身。季迦葉這才偏頭,他還是寒暄:“張書記什麼時候有空,我正好請你吃個飯。”
那位歎氣:“最近實在忙,就連來這兒都是忙裡抽閒,待會兒還要趕去海堤那邊,等忙完這幾天吧。”
“那行,”季迦葉說,“我等您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