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漣漪道:“聊天呢。”
他沒在意,傾身從一旁拿過胡蝶的隨身小包,“走了。”
眾人說好,紛紛拿著包起身。
胡蝶拿起桌上的兩顆糖,跟著荊逾走在人後,等到門口,她看見吧台上放著一碟話梅糖。
她朝荊逾看過去,他下一秒也看了過來:“怎麼了?”
“沒事。”胡蝶攥緊手裡的糖,塑料包裝袋邊緣的鋸齒割在手心,有些微不明顯的痛意。
荊逾“嗯”了聲,沒再多問。
一行人又回到了遊艇上,胡蝶有些發飯暈,一上去邊進了船艙休息,她躺在沙發上,從小窗還能看見他們在外走動的身影。
胡蝶從口袋裡摸出那兩顆話梅糖,想了想,還是沒拆開,一齊放進了自己的小包裡。
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會,她聽見有人在敲什麼,一睜開眼,隔著小窗的玻璃看見荊逾站在那兒。
他舉著手機湊在窗前,屏幕上有兩個字。
——吃藥。
快兩點了。
胡蝶說“知道了”,又怕他聽不見,找到手機在微信上給他發了一句“我知道了”。
下一秒,手機跟著震動一聲。
荊逾:這會外麵太陽有點大,我包裡有防曬,你抹一點再出來。
蝴蝶:好。
胡蝶從包裡翻出藥盒,她每天要吃很多藥,蔣曼按順序將藥分裝好,她挨個吃完也花了好幾分鐘,光水都喝了大半瓶。
她坐在那兒緩了會才伸手去找防曬霜,塗完臉跟脖子,她又擰好蓋子放回去,起身穿外套的時候,眼前忽地一暈,人跟著倒在沙發上。
好在暈眩隻是一時的,胡蝶閉著眼沒敢動,等著那陣眩暈感過去,揉著太陽穴坐了起來。
她喝了口水,正準備出去,聽見方加一在外麵喊了聲:“你他媽這樣有意思嗎!”
那聲音挺大的,聽著像在生氣。
胡蝶扶著門,站在那兒沒動,過了好一會才聽見荊逾的聲音:“有沒有意思我都不想下。”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出去看看,邵昀從另一邊走了過來,和她對上視線,輕笑了聲:“醒了啊。”
“嗯。”胡蝶走上台階,跟邵昀走到旁邊坐著,“他們怎麼了?”
“鬨唄,當初荊逾走得著急,也沒個交代,他們心裡窩著火呢。”邵昀換了身衣服,海灘褲和花襯衫,腦袋上卡著一架黑框墨鏡。
遊艇此刻已經遠離潭島,從這個位置看過去,偌大的島嶼卻隻有礁石那般大小。
胡蝶抱著膝蓋,看海浪起伏,“荊逾……他真的退役了嗎?”
“沒啊,隻是休學停練,誰說他退役了?”
“百度百科。”胡蝶說:“那天聽你說到遊泳的事情,我有些好奇就去搜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那有什麼,我不也搜了你——”他頓了一下。
“你也知道了。”
“……嗯。”邵昀抬手像哥哥一樣揉了揉她腦袋:“今天哥也給你許了一個願,到時候我們一起來還願。”
胡蝶低頭笑了笑,卻沒應,轉而問道:“荊逾他受了什麼傷才休學停練的?”
百度百科隻寫了他因傷退役,胡蝶當時也沒去搜相關的新聞。
“車禍。”邵昀往後撐著胳膊:“去年清明他回家給他媽掃墓,後來他爸送他回隊裡的時候在市郊被一輛闖紅燈的大貨車給撞了。荊叔叔為了護著他,當場就沒了,他肩膀受了傷,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出院後交了休學和退隊申請就離開了b市。”
胡蝶看著邵昀,沉默了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他是真的不能再遊泳了嗎?”
“也許吧,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邵昀歎了聲氣:“他媽媽去世那年,他在隊裡封閉訓練,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他覺得自己要是沒來遊泳,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這些並不是他的錯啊。”
邵昀笑容苦澀:“可他覺得是自己的錯,車禍之後我沒再見過他下水,所以那天聽說他救了你,我才那麼驚訝。”
胡蝶回想起墜海那天的畫麵,一時之間腦袋裡全都是荊逾之前的比賽畫麵,還有他在鏡頭前那般意氣風發的笑。
邵昀像是難得能找到一個合格的傾聽者,絮絮叨叨和她說了好些他們以前比賽訓練的事情,直到周漣漪過來叫他才停下話茬:“呼,今天說了好多,心裡也舒服多了。”
胡蝶笑了笑:“也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我會保密的。”
“謝了。”
方加一和荊逾爭吵的結果顯而易見,他沒能說服荊逾跟他們一起下海,黑著臉換好潛水裝備,順著遊艇的扶梯爬下去,一頭紮進了海裡。
“加一,你等等我們啊。”胡文廣喊了聲,也急匆匆整理好裝備,跟其他人打了下手勢:“我跟著他。”
周漣漪道:“行,你先去吧。”
邵昀站在一旁當一名合格的攝影師,替兩位靚女拍了好幾組入海前的照片:“好了,你們再不下去,他們等會氧氣都該用完了。”
“幫我們再拍一張在海裡的照片。”
邵昀比了個ok的手勢。
荊逾站在二層甲板上,看著他們全都入了水,視線往下找了一圈,在遊艇右側的平台區看見胡蝶的身影。
他走過去時,屈指在她帽簷上彈了一下。
胡蝶抬起頭,眼睛是紅的,像剛哭過,見是他,又匆匆低下頭。
荊逾一愣,半蹲在她麵前:“怎麼了?”
“沒事。”
“眼睛都紅成兔子了,還沒事?”荊逾摘掉她腦袋上的帽子:“給你帽子是讓你擋太陽,不是讓你躲著哭的,到底怎麼了?”
“吃藥吃的。”胡蝶眨了下眼睛,眼淚跟著掉了下來:“太苦了。”
荊逾笑了聲:“你每回吃藥都這麼哭啊,看來以後潭海的海平線上漲,得有你一半的功勞。”
“……”胡蝶哽聲:“你會不會聊天?”
荊逾又笑了聲,回船艙拿了濕紙巾,出來見莫海湊在胡蝶跟前,走過去勾住他衣領把人拎了起來:“去找邵昀哥哥玩。”
他把濕紙巾遞給胡蝶。
莫海不願離開,直接大字躺在地上:“我就要在這裡。”
“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荊逾推推他的腿,挪出點位置自己坐了下來,餘光不時往胡蝶那邊瞟。
胡蝶已經沒之前那麼難受了,擦乾淨眼睛,又擦了擦手,“好渴,我去拿水,你要嗎?”
荊逾盯著她看了幾秒,“不用,你喝吧。”
“哦。”
胡蝶進了船艙很快又出來,這會快三點,海上的太陽還很大,荊逾等她喝完水,又把帽子扣在她腦袋上:“戴著吧。”
她沒說什麼,隻是抬手重新調整了一下。
遊艇隨海水起伏,會有輕微的晃動感。
胡蝶站起身,看向遠方的海岸,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啊?”
“等他們浮潛上來差不多就回去了,怎麼,你想回去了?”荊逾說罷,就準備拿手機打電話。
“沒有,我就是想在外麵多待一會,我還從來沒有在海上看過日落呢。”
“那我們今天就看完了再回去。”荊逾俯身往前,胳膊搭在欄杆上,白t被海風吹得鼓起。
靜靜待了會,胡蝶轉頭朝他看過去:“荊逾。”
“嗯?”
“你是真的不能再遊泳了嗎?”
荊逾側眸和她對視,臉上帶著淡淡笑意,沒什麼多餘的神情,“你會不會聊天?”
“……我這不是童言無忌麼。”
“現在承認自己是小孩子了?”
胡蝶摸摸鼻子,“本來就是小孩子。”
“能不能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你如果不能遊泳還去救我……多偉大啊。”
荊逾低哂:“那我不能見死不救吧?”
胡蝶認真道:“那謝謝你救了我。”
“不用謝。”荊逾保持著那個姿勢,側頭看著她,長久的沉默後,他淡淡開口:“其實那天……你有想過就那麼算了,對麼?”
他從小在水裡泡著長大,見過溺水的人為了求生能掙紮到什麼程度,可那天,從她墜海到他入海,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她卻沒有絲毫的掙紮,就好像是要和這沉寂海水融為一體。
胡蝶看著他,他的目光平靜溫和,似乎並不在乎她的回答。她慢慢垂下眼簾,“我……”
“樓下的兩位——”
另一道聲音和她同時傳了出來,胡蝶下意識扭頭看過去。
二樓的平台處,邵昀舉著相機站在那兒,等著她和荊逾同時看過去的瞬間,他跟著按下快門鍵。
定格的畫麵裡,兩人的姿態出奇的一致,女生微揚著頭,哪怕是這個角度,臉依舊顯得很小。
一旁的男生俯身靠在欄杆上,側頭的幅度並不明顯,在按下快門的瞬間他分明看向了鏡頭,可在照片裡,他的目光卻落向了身旁的女生。
被風吹得鼓起的t恤衣角輕輕碰著女生的胳膊,像是在試探著想要牽手,卻又因膽怯而停住。
邵昀盯著取景框的照片看了兩秒,放下相機,對著兩人道:“先不給你們看照片了,等回去我洗出來再拿給你們。”
荊逾嘲道:“拍得不好就直說。”
邵昀罵罵咧咧從樓上衝了下來,把相機放到一旁就和荊逾鬨了起來,他不是荊逾的對手,被他從遊艇上掀到了海裡。
他泡在海水裡,擼了把濕漉漉的頭發,衝站在船上的荊逾說道:“下來嗎?”
“不了。”荊逾拍了拍手,沒再提起之前的話題,對著胡蝶說了句:“我去裡麵歇會。”
胡蝶點點頭,看他走進船艙,又看向還在海裡的邵昀,他神情有些無奈,卻也在意料之中。
方加一他們在底下潛了大半個小時,兩個女生先被送了上來,他們三又在海裡飄了會才上船。
離日落還有好一會,幾人在船上玩起來大富翁,等到快六點,九個人才從船艙裡出去。
海上起了風,日暮來襲,一輪圓日懸於海平麵之上,整片海域像是被鍍了一層橙黃色的顏料,海水翻湧,浪花像是墜落的星光,在暮色中熠熠生輝。
胡蝶看著眼前的景色,忽然感歎了一句:“好遺憾啊。”
荊逾看著她:“什麼?”
“在海邊看過那麼多次日落,還從來沒看過日出。”
荊逾看向遠方:“下次有機會我帶你來看。”
“真的嗎?”
荊逾側頭對上她期盼的目光,輕輕“嗯”了聲。
幾人還在欣賞美景,駕駛員從廣播裡說了句:“要回去了,你們站穩點,彆掉下去。”
說完,遊艇便朝著彼岸緩緩駛去。
到了地方,胡蝶本來沒想讓荊逾再背自己,誰料下船時腳下一滑,差點從船和泊岸邊的縫隙裡掉下去。
薑琳琳看著她,心有餘悸:“嚇死了,還好荊逾拉住你了。”
胡蝶也嚇了一跳,被荊逾緊緊攥著的手腕有些疼了也不敢吭聲,隻能乖乖被他背了起來。
“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她趴在他背上,小聲道歉。
荊逾歎氣:“遲早被你嚇死。”
“……”
邵昀帶著方加一他們一行人先回了荊逾家,胡蝶不打算去吃飯,荊逾背著她往醫院走。
沿途路過胡蝶之前墜海的地方,她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你猜對了。”
荊逾沒應聲,可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意思。
——她那天是真的有想過就那麼死在海裡的。
這大半年裡從入院到確診,胡蝶從來沒在父母麵前露出一點怯,她安慰開解他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悲觀消極。
蔣曼和胡遠衡每天都在擔心她一覺不醒,從陪護到後來直接乾脆和她睡在一間屋子。
有時候她稍微晚些醒來,半夢半醒間會感覺到父母在小心翼翼試探她的呼吸。
她沒有辦法,隻能學著勇敢和樂觀,可她也才十七歲,連生命的三分之一都還未度過,怎麼會不懼怕死亡。
比起在醫院裡惴惴不安等著那一天的到來,每日看著父母為自己擔驚受怕,或許就那麼死去會是她最好的結局。
可那一天,蝴蝶卻在海裡遇見了鯨魚。
他救了她。
所以這一次,就讓她來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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