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奴是一種消耗品,就像是煉丹爐中助燃的燭火木,燃儘了,隻用這一次,最後剩下的殘渣,隨便扔在哪裡就可以了,沒有人在乎。”
“登仙門時,沒人想當修奴,當被告知經脈下乘,隻能當修奴時,他們也給了我選擇,當或者不當,留下或者離開,隻是,死亡永遠跟隨著一個選項。而我,隻會選擇活下去。”
“當修奴的日子很乏味,每天都是做著一樣的事情,修煉,試藥,雜活,應名,忍耐。有人說,那是漫長的看不到光的黑暗,這樣說的人,都死了。”
“我一直活著。”
“漸漸的,我找到了讓我生存的更好的方法。”
“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年韓峰主煉製丹藥成功,成丹率和藥效都比以往要高上三成,他很高興,便放我們休息一個晚上。新進的修奴,拉著我去了一個僻靜的山洞,他在那裡藏了一壺酒。”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第一口很辣,嗆得我直咳嗽,他指著我哈哈大笑,又遞給我喝了一口,那一口,便是暢快和快樂,我與他一起,哈哈大笑。”
“他告訴我,這酒叫滿江紅。”
“也是在那一天,他告訴我,他不想當修奴了,他有一個辦法,能讓他離開這裡,去當一個外門弟子。”
“後來,他就消失了,修奴的存在還是消失沒有人關心,他不見了,就不見了,還不如丟了一件搗藥錘讓人重視。”
“再次見麵時,他叫孔海。”
男人聲音低沉,並沒有摻雜過多的情感,緩緩而敘,像是一首大海般的詩,表麵的平靜下,波瀾叢起。
溫瑜脫離巫毒娃娃,神魂複位時,就看到蒲雲憶坐在那裡,放風箏一般地抓住兩人之間牽扯的袍袖,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黑鐵麵具下,讓人看不清楚,但從他控製不住、青筋暴露的手來看,他竭儘全力。
雖然奪取信仰成功,獲得了信仰的補充,但因為經曆了丹田的重塑和與黑洞的對衝,所以她在這邊的身形,時聚時散,並不穩定,隻是輕微的晃動,就能產生巨大的拉扯力。
講實話,蒲雲憶能一直維持不動,甚至還能分了心力與她唱歌、說話,溫瑜的心裡,是有些驚訝的。
驚訝於噬冉獸的強大和力量,也驚訝於這條魚絕不鬆手的執著。
而就在溫瑜一心兩用,操縱著巫毒娃娃在蓮花池奪取信仰的這段時間裡,蒲雲憶停止了唱歌,應著溫瑜的要求,與她“講講他以前的事”。
似乎,一旦最開始的無理要求沒有拒絕,後麵的無理要求,也就不會再拒絕了。
他沒有講家裡的事情,而是為溫瑜講起了他當修奴時候的事情。
那並不是什麼很美好的經曆。
但蒲雲憶的話語中,並沒有恨的情感,而在他平緩的慢慢引人入勝的聲音中,溫瑜看到了一個更加真實的人。
那是在書中顯露不出來的。
因為書裡麵,所給出的,隻有沐顏的拯救,隻有在沐顏幫助他溫暖他時,蒲雲憶這個修奴,才有出現的價值。
而這次,在他的講述中,溫瑜看到了,那些拯救之外的故事,那些融入到蒲雲憶身體中日日夜夜重複著的日子。
他並沒有提起過沐顏。
可卻提起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的朋友,也是另一個修奴,雖然他當修奴的時間不長,可卻是唯一願意親近蒲雲憶的人。
可讓溫瑜沒想到的是,這個朋友,竟然是孔海。
或者說,在當時,他還不是孔海,隻是一個連姓名身份都埋沒的少年。
蒲雲憶繼續說著,他的眼神,微弱地湧起了懷念,僅那麼一瞬,就立刻消失,但溫瑜還是捕捉到了。
“我們隻是遠遠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就像是不認識,就像是從來沒有見過。”
“人們隻當他是孔海,他也便當著孔海,做著孔海的活計,領著孔海的靈石,照顧孔海的家人。”
“哪怕是死,他也是以孔海的身份死亡。”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誰。”
“那他,為什麼要做孔海呢?”溫瑜忍不住發問,畢竟,孔海的身份,並沒有什麼竊取的價值。
她在扮演孔海之前,早已將他的一切都查了清楚,這樣一個身份,並沒有什麼冒認的原因。
拿到的資料中顯示,他過得很清苦,幾乎拚了命的努力,他這人嬉皮笑臉有點鑽營,但並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靈石月錢幾乎不剩,全部都給了家裡。因為這,溫瑜才下了“孔海重視家人”的判斷。
沒想到的是,“孔海”和蒲雲憶還有這層淵源。
“我不知道。”蒲雲憶緩緩搖頭:“他沒有說。”
他頓了頓:“他告訴過我,他叫乙十三。”
“他的家鄉,是一座很黑的城。”
很黑的城?
溫瑜一瞬間在腦中轉過很多地方,卻並沒有確定什麼符合的地方。
係統:【也許,乙十三就是個路人甲,他不想當修奴了,正好碰上真正的孔海死了,所以就投機替換了身份。】
【你看他的名字,乙十三,聽著就不像是什麼正常的名字,一看就不是重要的人。】
溫瑜沒有應。
她眼眸微深,係統說的沒有錯,乙十三這個名字,聽上去,就不像是正常的名字。
它像間者死士的編號。
過往修真界修魔紛爭,各派鬥亂時,間者死士不絕如縷,基本上,光是大門派的一個采買房,就能抓出來十數個釘子。
現在安寧了,這樣的情況不能說沒有,但至少不多了。
這個人,也許隻接到了蟄伏的命令,就像是早早布下的一顆棋子,等到某一天,一聲令下,再發揮作用。
溫瑜想到,黑化魚的手裡,是有著一股勢力的。
雖然,係統給出來的信息從來沒有這一點,但是從來的第一天,一直到現在,對於玉簡台上的各種試探和實驗,溫瑜就知道,他絕不是單打獨鬥地空喊著守護,甚至於,背後有一股很大的勢力,去做女主的後盾。
沐顏身邊的一切,黑化魚都會過問,他不能允許她受到一點傷害,想要把一切最好的給她。
那麼,這個乙十三,會是黑化魚手下的人嗎?
溫瑜回神,她看向蒲雲憶:“你怎麼不繼續說了?我還想聽你以前的故事。”
“分了心,我就不疼了。”
在黑洞反複反噬和拉扯的影響下,溫瑜身上那些用來遮掩的配飾,靈力波動受到影響,無法搭在她周身,因而,在男男女主變來變去後,如今,溫瑜顯露的是屬於妹妹的本來模樣。
她聲音柔柔的,有點像是在故意撒嬌。
聽到這話,蒲雲憶抬起頭。
少女披著寬大的黑袍,像是披著一個鬥篷,越發顯得她嬌|小柔弱,皮膚白得透明,一縷烏發,隨風飄動。
明明晨光已起,月已消寂,可她在蒙蒙亮的天空中,就像是與朗日交相輝映的清月,淺淺淡淡的羸弱之光,卻映照在每一個人的心間,宛若天下絕景,優曇花開,見之不忘。
可這般柔弱,好似誰都可以輕易欺負的模樣,卻是謊話連篇,方寸須臾之間可扭轉乾坤。
就像那月光下美麗寂靜的花,幽幽香氣,引人入勝,沁人心脾,卻能惑亂人心,翻天覆地。
他眼眸清朗,看著她:“你已經不痛了。”
是陳述,也是確認。
溫瑜敏銳地察覺到他態度的變化,她聲音低低的,露出點委屈:“痛的。”
她發絲輕搖,瞳色映著晴空:“隻是在這裡,被這風吹著,我就覺得痛。”
風是輕風。
連衣擺都吹不動,隻能吹動發尾,沒有什麼力道。
她明擺著在耍賴皮。
黑鐵麵具被日光鍍上一層暖光,蒲雲憶抬頭看著溫瑜,他沒有說話,唯獨抓住袍袖的手,更緊了些。
溫瑜見他沒反應,正打算就此收手,卻覺得腰間一緊,袍袖將她的腰裹覆住,她被拉得距離蒲雲憶更近了些。
溫瑜眉輕揚,不禁失笑,還真像是在放風箏了。
他將她一點點拉近,每一下動作都很穩,甚至於,都沒有慣性帶起的風。
腰間袍袖,像是傳遞這他手臂的力量。
到最後,溫瑜的腳尖觸到地麵,然後是腳掌,她站在地上,就在蒲雲憶的近前。
她看著他,微微偏頭,眸中神色,是詢問的意思。
她明明是在哄他講故事,將他的那些過去,為她提供更多的信息,可是,他卻沒有言語,隻是將他拉到近前。
做什麼?
總不是在近處聽故事吧?
蒲雲憶低下頭,女子模樣的溫瑜個頭嬌|小了些,整個人,幾乎都籠罩在他的身形下,像是一隻胳膊,就能將她整個給圍抱住。
他伸出了手。
溫瑜微微皺眉,卻沒有躲,她的手心,掐著一個隨時將他擊出粉身碎骨的咒術。
她絲毫沒有掩飾她的警戒和防備。
但放任、等等,是她的態度。
蒲雲憶的手,落在了她的衣袍上,寬大黑色的城主華服,被他拉起,在他的手下,變換出一個兜帽。
溫瑜:兜帽???
他的手臂隔空擦過她的耳間,將那兜帽拉起,輕輕戴在她的頭上,又低下手,將那黑袍拉起,覆蓋住她的手。
她整個人,都被裹在了那黑袍中。
溫瑜微怔。
沒有任何陰謀和相爭的發展,讓她站在那裡,難得地愣了神,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因為,她不知道,蒲雲憶明明已經耗儘力氣,很是虛弱,還浪費靈力做這做什麼?
沒有理由。
男人低沉的嗓音似在耳邊,陽光暖暖地舒服,她聽到了蒲雲憶的解答。
“這樣,就不怕風了。”
那一瞬,萬籟俱靜,黑袍少女抬眸,驚訝地望過去,她的眼中,晴空暖陽,碧日澄空。
風停了。
寬厚溫暖的手掌覆在眼前,溫瑜陷入到黑暗中,連聲音也聽不到。
就像是整個空間,連空氣都停滯,落葉都靜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