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場10第一章
這是一間看起來十分空曠、缺乏人氣的臥室。
臥室並不大,裝修得十分樸素,也沒有多少陳設,僅有一張雙人床、兩隻床頭櫃,另有一個老式木衣櫃貼牆放置。加設了遮光布的窗簾緊閉,使得室內昏暗無比——然而饒是如此,也能輕易看出,這間臥室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床/上僅有一張空蕩蕩的席夢思床墊,沒有被褥枕頭,所有器/具陳設都蒙上了足有一指厚的絨狀細塵,木地板暗啞無光。看起來已經寂寞了數年。
——直到臥室門被一隻潔白如玉的女子纖手輕輕推開。
“這就是最後一間了?”李/明夜探進頭來打量,神情裡有種孩子般純淨的好奇,“你在北/京的家?”眼眸一掃,好奇旋即熄滅,轉為失望,“不對,這不是你家。這是一個小女孩的房間。”天知道她是如何看出來的。
“這確實不是我家,隻是一個房子,我買來放一些東西。”靳一夢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略一停頓,帶上一些笑意,“不過嘛,賣我房子的那家人確實有個女兒,挺早就出國了。”他的聲音離開了廚房。
李/明夜也合上臥室門,回到了客廳裡。客廳並不算寬敞,卻同樣空曠寂寥,隻有幾張木沙發、一隻茶幾,整個房子唯一一台櫃式空調,與一個空蕩蕩的、沒有電視的電視櫃。這時靳一夢也來到了客廳,他手裡拎著一個鼓囊囊的黑色大塑料密封袋。袋子看起來很乾淨,隻是稍微有些軟薄,似乎沉寂了不少歲月。
“這是什麼?”李/明夜好奇問道。
靳一夢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把袋子遞給她:“‘高歡’的東西。”他看了看沙發茶幾上的灰塵,皺了皺眉,從儲物空間中掏出一包濕巾,三下五除二便抹淨了灰。
李/明夜則對這個袋子起了莫大的興趣。她接過袋子將其拆開,把裡麵的東西一樣樣地放到茶幾上——幾張不同的身/份/證、幾本不同的護照、一疊大額美金、一疊小額美金、一疊大額人/民幣、一疊東南亞各國貨幣、一個插滿不同銀/行卡的錢包、還有一堆稀奇古怪的證/件。那些證/件包括東南亞不同國/家的駕照和合法持槍證,高級安保人員執照,潛水員執照等等,甚至還有飛行執照!
“你會開飛機?”李/明夜震/驚了。
“會啊。”靳一夢翻開飛行執照,指著裡麵的等級型號,“不過我這是私/照,最低級的,不能商飛。而且你看到沒?我隻能飛直升機。”
“你學這個乾嘛?”
“因為我有啊。”靳一夢頓了頓,糾正了自己的說法,“也不能算我有,是我公/司有,主要是給項目做一些空中支持。我看著好玩,就隨便考了個證。其實很多事兒有個飛機挺方便的,也不太貴……我本來琢磨再買一個自己平時開著玩,後來耽擱了。”
“結果你現在不用證和飛機也能飛了。”李/明夜笑道。她一邊聽著,一邊把所有證/件帶照片的那頁都翻出來,一個一個看,“哇,你真的有胡子!”她頓時發現了新大/陸。
“……早就給你說了我有胡子。”靳一夢很無奈。
李/明夜興致勃勃地一張張看。照片上的靳一夢比如今的他更加成熟滄桑,也更加削瘦。他的皮膚曬成近乎古銅色,上唇和下巴留著一圈淡淡的胡須——然而這一切都非常適合他。他就這樣站在照片裡,簡單而又平靜地跟她對視,麵容英俊,氣質鋒利,目光卻淡漠。像一把飲過血的刀,和一段漫長的故事。
“我不反/對你留胡子了,你想整就去整吧。”李/明夜宣布道。要知道這幾張都隻是證/件照!假如照片變成真人,真不知道會帥成什麼樣子。她特意從中挑出一張推給他,“按照這張整,這張的胡子最好看!”
靳一夢拿起來看了一眼,“好。”
李/明夜坐在他旁邊,托著下巴審視他,“其實不整也行。”她忽然又冒出一句,“你以前雖然很帥,但看起來很不快樂。現在的你更年輕,就像……嗯,就像所有讓你不快樂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一樣。”她抬起手來,輕輕碰了碰他的眉心——照片上的他其實還不到三十歲,眉心處已經有了極淺的一道紋路。而現在的他並沒有。“剛才陳柏來白塔大廳送我們。”她放緩語氣,極溫柔地詢問,“他私下對你說什麼了?”
“他說……”靳一夢似乎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大約半秒後,他輕笑道:“上次他回來的時候,發現之前幫我做這堆假身份的那條路子沒了,讓我重新找。”他頓了頓,環視周圍一圈,“這兒沒法住人,你沒身/份/證,酒店也不能住。這樣,你在這邊等我一小時,最多倆小時,我給你弄個身份回來。”
李/明夜探究地打量他一眼,“會麻煩嗎?”
“不麻煩。嗯,也不能這麼說,反正麻煩的不是我。”靳一夢笑著低下頭在她額上吻了一下,隨即站起身來,又開始從儲物空間裡掏零食——第一個巨大的灌滿冰美式咖啡的保溫壺,第二個巨大的灌滿冰奶茶的保溫壺,一包薯片,另一包不同口味的薯片,一盒老式小蛋糕,一盒黃油曲奇小餅乾,一板黑巧克力,一板牛奶巧克力……他還在繼續往外掏,一邊掏一邊叮囑:“你先自己玩一下,戰術終端禁了除溝通外的主動外界交互功能,但還可以看看電影玩玩遊戲看看報告,也不會太無聊。我很快就回來。”
李/明夜笑吟吟地點頭,看起來挺乖/巧的樣子。靳一夢摸了摸她的頭,從茶幾上隨手抓了一疊現金,想了想還是拿起卡包,又親了她一下才離開。外頭是盛夏,日光燦爛,暑氣蒸騰,樹木青翠,蟬鳴陣陣。
靳一夢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發現穿著襯衫和風衣,想了想便把風衣脫了。在一群穿著夏裝還大汗淋漓的普通人裡,他穿兩件很容易被人當成神/經病。他並非當真不知寒暑,實際上,他很明白此地是炎熱的,也能切實感受到究竟有多熱,其感受甚至比絕大多數環境探測儀器更加精準……隻是這種溫度,已經不足以令他感到“不適”了。
——即使他正處於屬性壓/製、裝備剝除、法則化能力禁用的休假狀態之下,但他的境界和功/法卻都還在。他早已離難,超越有窮,邁入了無窮無儘的天人合一。早已並非凡俗。
靳一夢買的這套房子位於鬨市中的老小區式公寓樓,一共七層,沒有電梯,是90年代老式公寓樓的典型外觀,一層是鋪麵,沒有多少公共活動區域。由於童年正是住在這類房子中的緣故,他向來對這種房子有莫名的喜愛,覺得看起來格外溫馨,有人間煙火氣。他買下這套房產時還很年輕,這是他在中/國購/買的第一項大額固定資產,在此之前他一無所有……那時他還想著老老實實掙一些能養家糊口的錢,掙夠錢了就回國成家,結婚生子,因此才把房子買在學校附近。
多遙遠而又多渺小的夢想啊!靳一夢想起這個,不由有些歎息。要不是他上次回來時不小心翻出房產證,幾乎都忘記自己還有這樣一套房子,而上次回來時的他……他將高歡埋葬在最初的夢想裡,然後坐在沙發上安靜離開,並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真的能活著回來。
而且,還帶著媳婦……靳一夢一念至此,眼中漏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的心情本來極差,離開李/明夜麵前不用再裝,一張臉頓時冷得掉冰渣,但不論何時,李/明夜都有令他微笑的魔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夢想照進現實了吧。他在心裡想。
靳一夢這棟樓的臨街鋪麵是複印店和小飯店,旁邊那棟則是一個比較大的雜貨店,煙櫃裡各色煙盒琳琅滿目。靳一夢路過時瞟了一眼,忽然瞧見自己年輕時常抽的煙,遂停下來打算買一包。老板娘正吹著風扇看電視,見有客人,還有點不耐煩,然而當她的目光移到他臉上之後,這點不耐煩迅速煙消雲散,轉而同他熱情攀談了起來。從“小夥子最近剛搬來吧”到“以後常來照顧阿姨生意呀”,這段簡短的對話不超過五分鐘,當靳一夢揣著煙、防風打火機(送的)、找錯一次的零錢,叼著冰棍(送的)離開時,餘光瞥見老板娘正在用手/機悄悄拍他……
雖然多少有些無語,但這張臉跟了靳一夢三十多年,他早就已經習慣了此類待遇。他隻是有點驚訝,要知道他的死亡和上次降臨時間都是20o8年,那時能隨手拍照的手/機還並不常見,最常見的隨身通訊工具叫做“小靈通”。而現在,不過是2010年而已。
靳一夢一邊往外走,一邊掏出一根煙點上。充滿劣質感的嗆辣氣息令他微微皺眉,但那種熟悉感順肺而下,夾雜著無數或美好或糟糕的回憶,恰到好處地安撫了他的心情。他留意到周圍人或多或少都在看他,遂將手插/進褲兜裡,才從儲物空間裡掏出一支大屏觸/碰全鍵盤智能手/機——三年/前的型號,已經插上卡並充滿了電。諾基亞n97,在20o8年時絕對是高富帥的代/表,現在卻已經有些落伍了。
靳一夢先是發出一條短信,在略一猶豫後,還是撥通了陳柏給出的號碼,同時招停了一輛出租車。這時電/話被接起來了,他便示意司機先往前開,司機也無所謂,啪的一聲按下了計費器。
“你好,我是靳一夢,蔡豔芳的兒子……對,我回國了。”靳一夢隻說了這一句,接下來便陷入了沉默。
半晌後,“我知道了。”他聲音淡淡,“我這就過去。”隨即掛斷了電/話。電/話一掛斷,他的手/機瞬間嗡嗡嗡響了好一陣,十來條短信一瞬間擠到他的屏幕上。他順手點開其中一個,頭也不抬地對司機說道:“常青精康園。”
“常青,豐台的那個?哥們兒,您這……”司機驚訝地張大了嘴,從中/央後視鏡裡看了他一眼,目光近乎憐憫。
靳一夢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更加沒有聊天的興致,司機便識趣閉嘴。他安安靜靜地看短信,屏幕在他指下滑/動,轉瞬間便全部看完。他又把屏幕拉到最下方,打字回/複。
他沒騙你,確實是我。他回道。不信就直接過來見真人,我在去常青的路上。對了,你現在還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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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靳一夢所乘坐的出租車在常青精神康複療養院的大鐵門前停下時,徐少秋已經到了。
七八月的天,太陽足有簸箕大,明晃晃地烤著大地,馬路被灼煮出一股瀝青味兒。徐少秋的車停在一旁,司機就在車裡坐著,徐少秋本人卻在太陽底下站著,臉被曬得通紅,對著過往的每一輛出租車翹首以盼。靳一夢特地讓出租提前減速,路過時往他的車尾瞟了一眼。白牌,總參。
靳一夢一下車,手就直接被握住了。他抬眸看了徐少秋一眼,由著對方緊緊攥/住自己的手腕,回頭關上車門,方才轉過身來,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徐老板,恭喜高升,這都有司機了。”
徐少秋盯著靳一夢猛瞅,左看右看,上下端詳,目瞪口呆,張口結舌。“你……真是你……我還以為陳胖子又驢我來著。”他半晌蹦出這一句。
靳一夢仍然是微微笑著,沒有回話,隻是腦海中又冒出一些回憶。陳柏小時候很胖,圓/滾滾的一個肥球,擰一把能榨出二兩油,遂得名胖子,雅號麻球。後來陳柏上初中,不僅開始談戀愛注重形象,更是開始抽條,整個人唰的一下瘦下來,一路瘦到現在,這兩個外號便逐漸沒人提了。隻是後來認識陳柏的人不知道麻球這個綽號,便總是會納悶為何大家都叫他油條……呃,麻球拉長了難道不是油條嗎?
“你他/媽/的,怎麼可能?你屍體都讓人給掛樹上了!”徐少秋兀自不敢相信,“我還雇人把你搶回來,把你燒了埋西山了,你……我/操,我埋了個啥?”
放/屁,老/子屍體是自己親手埋的。靳一夢不易察覺地撇撇嘴,心念一轉,大概明白自己應該是被仇人挖出來鞭屍了。對這個結果他略微有些不爽,但也沒有太過在意。“那是‘高歡’,不是我。”他頓了頓,又問一句:“搶回來的時候,爛了吧?”
“廢話,早爛了,都爛透了。”
“爛了就好。”
徐少秋眼珠一轉,若有所思。他本來就是情報官,天底下心眼最多的那類人,隻是被老朋友死而複生一事搞得太過震/驚,以至於亂/了方寸,才顯得有些愣頭青。現在靳一夢給出了這樣的幾句話,他立刻就依據職業本能自己腦補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版本——然後他的火氣就上來了。
徐少秋對著靳一夢後背狠狠錘了一拳。普通人傾儘全力的一拳在靳一夢看來屁都不算,他沒理也沒躲,徑直往前走。徐少秋則跟在後頭一路咆哮:“夠狠的啊,你!瞞了老/子三年!你姥爺沒了,老/子辦喪事張羅,你姥姥孤零零一個人,老/子接到自己家當自己姥姥照顧,你那個破墓地,老/子掏錢買的,結果你他/媽一回來,居然問老/子還能不能給你□□?你要裝死好歹吱一聲,真跟我說你想走,難道我會攔你?你——”
“既然知道自己辦的是假證,就不要說那麼大聲。”靳一夢淡淡打斷了他。前方是保安亭,一個護工打扮的中年婦女正搓/著手緊張地看著他,他麵無表情地審視她,走到她麵前,“你就是蔡豔芳的護工?”
靳一夢的聲音很平靜,但神情極冷,近乎肅殺。以他如今境界氣場之強大威嚴,等閒有窮都可能被嚇出心律不齊,更何況承受他目光的僅僅是一個普通中年婦女?徐少秋跟在他身後,尚且呼吸一窒,護工自然更加緊張,嘴唇翕張,心跳如雷,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看起來下一秒似乎就要暈倒了。
“帶我去看監控吧。”靳一夢移開視線。他也不是故意嚇人,是真的心情不好,“我媽死了,我總該要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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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靳一夢跟他/媽蔡豔芳是真的不太熟。他對蔡豔芳隻有兩個大體印象,第一是瘋,第二是漂亮。是的,就是這麼淺薄,畢竟他們的相處時間真的很少。
靳一夢年幼時父親意外亡故,家裡一下子失去頂梁柱,蔡豔芳又要照顧孩子,又要打工養家,度日很是艱難,不得已之下欠了一些外債,隻能更加努力地打工,實在顧不上孩子。彼時靳一夢的爺爺奶奶已經病故,姥姥姥爺便打算接手照顧這對母/子。於是順理成章的,母/子二人從軍/區大院搬了出來,與老人住到一起。這其實是個很正常的選擇,唯一的缺陷在於:蔡豔芳真的太美了,因此很容易被人記住。不論是曾經的親朋好友,還是債主。
當時還是千禧年/前,治安尚且有些混亂。母/子二人住在軍/區大院時,債主還不敢放肆,誰敢在部/隊頭上動土?但他們住到外麵時,一些麻煩就找上/門了。蔡豔芳是個要強到父母幫還債都不願意的女人,長得比花還美,脾氣比鐵還硬,因此自然不願屈服,被/逼到極處時,情急之下就要拚命,拚命拚不過就要跳樓。畢竟是軍人遺孀,債主也怕鬨出人命,因此隻能退去。這一局是她贏了,但這樣巨大的精神刺/激、長期的精神情緒壓力與過/度操勞,卻終究是種下了禍根。在那之後不久,她得了精神分/裂症。
幾乎無解的疾病。以當時的醫/療技術水平,不可能痊愈。
當時大家都對精神疾病沒多少概念,隻以為她是受了驚嚇,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就連蔡豔芳自己也是。於是在這一段時間中,蔡豔芳一直徘徊於債主上/門的那一天裡,在那一天中,她差點掐死靳一夢,差點砍死她父母,差點把上/門家訪的老/師和搭訕的路人推到馬路上的滾滾車輪下,而最後一位報了警。終於她被強/製隔離,關到精神病院治療,自那之後,靳一夢就很少再見到她。當時是1990年,另一個宇宙的這一年裡,李/明夜還沒有出生,而他也不過10歲。
蔡豔芳的狀態時好時壞,最好的時候甚至被接回了家——然後她認為自己已經痊愈,便偷偷停藥,試圖重新回到社/會,能夠自食其力。這也是靳一夢對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時期,是自他有知以來,她對他為數不多的一些溫柔。可惜好景不長,停藥後她的精神疾病再度發作,她隱瞞不說,努力偽裝,以為自己能靠意誌克服,可惜她的意誌無法戰勝疾病。她又被送回精神病院,而她的病也因此愈加根深蒂固。
那是最便宜的一家精神病院,其目的並非治療,僅是看/守,形同監獄。但靳一夢沒有阻止,他那時才16歲,他明白姥姥姥爺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錢了。這對老人已經為子孫傾儘所有。
每當靳一夢回顧自己的一生,都認為自己所做的最自私的事情,就是考離——更準確的說法是逃離。他逃離了北/京,去新的地方,尋找新的開始。那是種自毀般不顧一切的強烈衝動,新生或是死去。後來他開始掙錢,並不多,雖然沾染人命,他卻勉強算是安心,作為兒子他救不了老媽,至少也得給她換一家更好的醫院。隨著錢也越掙越多,醫院也越換越好,終於他看見一飛衝天的機會……一步的急功近利,最終導向萬/劫/不/複的結局。
靳一夢上次回原生宇宙,主要是處理他的遺產。他得到了一個令他欣慰的數字,足夠家裡人富貴一生。老媽姑且不論,不要再變壞就很好了,他對她的希望是過得舒服就行,儘量能治好……但他衷心希望姥姥姥爺在辛勞一生後能擁有一個安穩的晚年。
直到四十多分鐘前,這兩個希望中的一個破滅了。彼時他在白塔大廳中,身邊是李/明夜,陳柏則在他麵前。休個假回趟家本不是什麼大事,他卻突然來送他,臉上笑嘻嘻的,眼眸深處暗藏忐忑。
“歡哥,啊不是,夢哥,我得跟您說個事兒。是這樣,我上次回去的時候……你姥爺……你也知道,他年紀大了嘛,身/體又一直不好……”陳柏被靳一夢瞬間銳利的眼神震得一激靈,招供般迅速交代道:“人已經沒了。”
越是突發事/件,越是情緒激動,靳一夢便冷靜得越是迅速。這是他習慣成自然的條件反射。因此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的表現,隻輕輕哦了一聲,問:“怎麼回事?”
“這都得怪少秋!”陳柏立即回道,“是這樣,你那時候不是死了嗎?少秋把你找回來燒了埋在西山,還他/媽傻/逼兮兮地給你搞了個碑。他尋思碑上要是寫高歡肖誠這些,燒了紙怕你收不到,就覺得反正那幫老緬也不知道你叫啥,乾脆用的你真名……”
“……”靳一夢著實有點無語。我把我自己埋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挖出來燒掉,緬甸缺那一塊地嗎?不是,徐少秋為什麼要去挖他??他究竟是怎麼知道他死在哪座山裡,又是怎麼挖到他的???
“然後呢,你也知道,平時老/爺/子那邊主要是少秋在照顧,但你以前偶爾還會回去過個年打個電/話嘛,這次四五年連個信兒都沒有,就隻有錢一筆一筆地彙,時間久了老/爺/子心裡就打突突。結果去年,應該是去年吧,正好趕上清明少秋去給你燒紙,少秋的司機說漏嘴了,也不多就漏了一點,結果誰知道老/爺/子行動力這麼強。他一尋思,這西山,他們家老人也不在那兒啊,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就自己偷偷去了,一查你名字,墓碑就在那兒豎著,當場人就不行了。”陳柏竭力裝得若無其事,但通訊裡的聲音泄/露了他的心聲——他感到非常難過,竟至於有些哽咽,“歡哥,少秋儘力了,真的。他是靠著我們一路升/官發財,但也沒有虧待我們。我這次回去,他把我們兩家子人都照顧得很好,就隻有老/爺/子出了事,但他也是沒辦法。對了,他還給你/媽換了個護工,之前那個退休了嘛,現在這個我驗過,人還不錯,老實本分。”
“把她姓名電/話給我。”靳一夢的聲音冷靜依舊,“這次回去以後就用不著她了。醫生治不好我媽,我給她治。”
“你給她治?”陳柏一怔,旋即恍然,“哦,難怪你這次回去要帶上嫂/子。”
“我說的是我給她治,你彆說漏嘴。”靳一夢警告道。他既不缺精神係功/法,又不缺物質係功/法,解決精神分/裂症的生理和心理性/病變根本就是手到擒來。李/明夜知道蔡豔芳有病,但他仍然希望李/明夜能直接見到一個正常的蔡豔芳,而不是迷糊呆滯的病人,或歇斯底裡的瘋婦。
“好,保證不讓嫂/子知道。”陳柏便笑了,“阿姨要是真能好……嗨,總算有件好事兒了。”
——此時此刻,靳一夢正在監控室裡,屏幕上是蔡豔芳,身邊是徐少秋和護工,還有療養院的住院醫師和數名領/導。除了靳一夢之外的所有人都很緊張,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在看監控,而蔡豔芳……
蔡豔芳在看一把椅子。
雖然監控的分辨率很有問題,但這間病房看起來仍然乾淨而舒適。這是一個附帶盥洗室的單間,東西並不算多,卻有空調和電視。床腳、桌角等尖銳部位都用海綿層層包裹,所有電插頭都上了鎖,所有架子都做了額外加固,窗戶也被鎖死,隻能開一條僅容手腕通/過的小/縫。電視正在透/明塑料櫃裡工作,屏幕上放著連續劇,都市愛情劇,蔡豔芳卻沒有看電視。她仍然看著那把椅子。
“本來,本來……確實不應該有這把椅子的。”住院醫師結結巴巴地解釋,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們所有病房裡都沒有放椅子,都是有人要用才帶進去,用完了就拿走。椅子是活動物體,以前出過事嘛,尤其是您母親這樣沒有束縛又有一定攻擊性的病人,雖然看起來恢複得不錯,但還是得小心。這個事情我們也宣貫過,但是,但是……”
“我才離開不到5分鐘。”護工忍不住哭了出來,“芳姐經常藏藥,把藥片壓在舌/頭底下或喉/嚨裡麵,就是不肯咽下去,我一不注意她就吐掉。這次就被她吐掉了,藥吐到地上臟了,我就隻能再去領藥。我就離開了5分鐘……”
靳一夢注視著監控中的蔡豔芳。在通俗認知中,精神病人基本都是蓬頭垢麵、形銷骨立的淒慘形象,但她頭發整齊,甚至還有點造型,可見經常修剪;她的衣服很乾淨,身材幾乎算是豐/腴,可見照顧精心。得益於以上兩點,年近60的、被精神病和生活重擔折磨了三十年的蔡豔芳,在粗糙的視/頻畫麵中仍然很是清秀,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曾擁有怎樣震懾人心的美貌。她靜靜地看著那把椅子,身軀微微晃動,數次抬起手又放下,似乎打算做什麼,又執意不想這樣做。
“我猜測,您母親應該是又出現了命令性幻聽的症狀。”醫生說道,“她正在同它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