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羨不信,憂心忡忡看她:“可我怎麼瞧著你抬手都費勁?”
言辭太蒼白,慕朝遊乾脆當著他的麵掄了掄胳膊,“傷筋動骨還一百天呢,隻是麻煩個幾天,不妨事。”
隻把王羨看得心驚肉跳,心道年輕人就是魯莽,趕緊伸手去托。
結果才碰到她手臂,王羨就怔住了。
慕朝遊初時不覺得有什麼,但看王羨像被火燎到了一樣飛快地收回了手,她也怔了怔。
咚咚咚。
都說十指連心。
王羨一顆心跳得厲害,渾身上下直冒熱氣兒,一張皙白的臉洇出兩團嫣紅,如火燒雲一般,席卷了半邊的天空,且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他心跳如擂,忙把一雙眼往彆處看。
小院裡雖然熱鬨,但似乎沒有彆人生活過的痕跡。
王羨又是一愣,連臉上的熱度都退卻了不少,滿心都關心起另一件事來。
“娘子是獨居?”
他記得江畔初遇,她說怕家裡人擔心,因而匆匆告彆。
慕朝遊也想起來了之前的借口。
“……”
一個謊無疑需要更多的謊來圓,她立刻便俯身道歉,“抱歉,前次事出有因,欺瞞了郎君,望郎君勿怪。”
王羨看著她在陽光底下俯身,烏黑的發頂,雪白的頸子,纖細的腰肢像被雪壓彎了的青竹,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道,年輕人果然狡猾,心思活泛。
看吧,看她這個樣子,他心裡生不出一點被欺瞞的不快,反倒心疼起她孤身一人這些年下來是怎麼過的,又如何學得那一身斬妖滅鬼的本領。
想必是經逢了戰難離亂,家族親人俱都歿了吧?他心疼她,很想替她做點什麼,想了想,拎起了那藥包,“這藥本來是留給女郎日後慢慢煮著喝的,但慕娘子你受傷不便。”
“我今日正好來了,我去幫你煮了吧。
慕朝遊一怔。再要推辭,攔不住,恐再推辭下去顯得太過客氣,王羨會傷心。再加上兩個人沒了之前的生疏,便由他去了。
對於王羨會不會煮藥這件事,說實在的慕朝遊是持懷疑態度的。王羨拎了藥包進了廚房,慕朝遊跟了上去。
她看他手指皙白修長,這一看便是揮動著塵尾對坐清談,焚香聽琴的手,也握劍,卻絕不是乾粗活兒的。
孰料王羨的手腳竟十分麻利,加了爐子便開始煎藥。
感覺到慕朝遊有點兒驚訝的視線,王羨抬起臉,皙白的臉蛋浸潤在薄薄的日光底下,一彎唇笑起來也十分靦腆和柔軟的。
“娘子莫不是以為我真是那十指不沾陽春水之輩?”
慕朝遊誠懇地說:“就是有點兒意外。”
王羨有點兒挫敗:“原來仆在娘子眼中便是這般模樣不成?”
矮個子裡拔高個,在眾多名士之間,王羨已經算是十分接地氣的人物了。
發妻早逝,就留了王道容一個孩子。那會兒王羨性格也荒唐,不問世事,成日雅詠玄虛。不知道怎麼照顧孩子,他這個父親當得很不負責任。
王道容懂事得早,爹不太靠譜,反倒是他這個當兒子的經常約束著當爹的一舉一動。
他自幼身子骨不太好,落水發燒之後大病了一場,身子更見弱了。等到士族舉家南渡的時候,又遇上了流匪,王道容和家裡走散。
時至今日王羨也不知道他那麼小的一個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問他,他也不肯說。
總之,王道容自己找了回來,但從此之後,身子骨就大不如從前了,性格也愈發古怪起來,舉手投足透著股死氣。
也也經此一難之後,王羨才學會了怎麼做一個父親。日日給他煎藥,夜夜為他掖被。但父子之間錯失的那段親情卻怎麼也找不回來了。
王道容並不買他的賬,還常常氣他,給他氣個半死。
王羨深知自己這個當爹的顏麵已經掃地,權威一落千丈。
後來許仙翁剛巧遊曆到了建康,許衝不止是當世鼎鼎有名的許神仙,更是舉世皆知的名醫。王道容體質特殊,為了孩子的建康和教育問題,王羨思來想去,還是求到了許衝麵前收下這個弟子。
如此一來,父子之間的相處就更少了。
少就少吧,隻要他這個不成器的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長大王羨就滿足了,也不指望他能在膝前儘孝,給自己養老送終。
想到這裡,王羨微微出神,難免有點兒失落,秀美的容色黯淡下來之後連日月也好像無光。
慕朝遊以為他是介懷她剛剛的話。也沒見他這麼敏感纖細呐?她一邊納罕一邊安慰:“郎君清秀通雅,不似神仙中人,看郎君操持俗務,因而驚訝。”
王羨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烏黑的眼在日光下亮閃閃的。
“仆第一次見娘子神兵天降,風姿颯爽,也沒想到娘子這麼會說話。”
煎藥要費些時候的,王羨像隻花孔雀一樣使勁了渾身解數恨不能多表現表現自己,若不是慕朝遊性格比較慢熱,他恨不能一日三餐都給她收拾好了。
想多了解眼前的人一點,視線便不由在她廚下掃了一圈兒,關心起她的吃喝。
慕朝遊的年紀和王道容相仿。王羨既對她有男女之間的好感,又忍不住把她當王道容一般大的孩子照顧。
廚房收拾得也是很乾淨,王羨看了一眼,知曉是三餐正常吃的,略微放了心。
目光看到灶台上擱著的那一大把槐花,不由愣了一下,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也能吃嗎?”
慕朝遊解釋:“這是槐花,能吃的,麵粉和了放鍋裡蒸一下,調點蒜汁就能吃。”
王羨聽了,愈發來了興致,誇讚道:“倒很有意趣。是百姓們平日裡解饞吃的?”
慕朝遊搖搖頭:“貧苦百姓當飯吃的。”
王羨心裡微微咯噔一聲,不想讓慕朝遊誤會自己的傲慢短淺,忙抬眼去看慕朝遊。看慕朝遊沒有什麼輕視的意思,這才放了心。
投桃報李,慕朝遊走過去提了這一籃子槐花問:“你想嘗嘗嗎?”
王羨眨著眼,“自然好奇。”
如今,對他而言,和慕朝遊有關的一切都十分新奇。
他自認並不是高高在上之輩,但站得高的人,視線反倒被遮蔽了,是很難看到下麵的小民的。
南渡時王羨倒是見過流民。
但流民……
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是很難和人聯係在一起的。
那慕朝遊呢?
她家裡人之前也作了流民嗎?
南國偏安江南,建康是京師,百姓生活尚算富足。
在魏家酒肆和庶民們說說笑笑廝混久了,王羨也願意去了解普通百姓到底是怎麼生活的。
在慕朝遊的指導下,王羨將槐花浸入清水裡洗乾淨了,瀝乾水分,麵粉拌勻。
王羨包攬了所有活計,慕朝遊就去做一些輕省的。
她調蒜汁的時候想起大蒜的味道不太雅觀,不知道王羨樂不樂意吃。
她猶豫了一下,叫來王羨,問他,“大蒜的氣味不雅,你真要吃嗎?”
王羨彎彎唇角,“味道不雅吃完漱口就是。”
等了一會兒,藥煎好了。
王羨催著她喝了藥,又從點心盒子裡取出了個蜜餞叫她吃了。
又過一會兒,槐花也蒸好了。
慕朝遊盛出一個小碗拌了拌蒜汁遞給王羨。
王羨舉起碗嗅了嗅,大蒜氣味辛辣濃鬱,確實是不太雅的。
拌好的槐花也沒他想象中風雅漂亮,軟塌塌的,一團團的爛糊模樣。
拿起筷子嘗一口吧,味道隻能說差強人意,並不驚豔,也不難吃。
可王羨還是乾乾淨淨地將一碗都吃完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緣故,越吃竟越覺得好吃。
男子胃口大,他吃得快,吃完了就看慕朝遊也坐他對麵和他頭對頭吃。
陽光照了進來,斜斜地,從頭一直照到腳。
慕朝遊靠窗坐著,整個人都融在暖暖的日光裡,肌膚被陽光照得更加素白剔透,低垂著的烏黑眉睫顯得文秀。
她麵龐乾淨,五官端正,不算甚美,但像是太陽下蓬鬆的棉花,被太陽曬得久了,熱烘烘的,有很淡的陽光的味道。
王羨看著看著心裡忽然覺得十分柔軟,也感到十分的滿足,生出很多脈脈溫情來。
好像古往今來,士人們所追求的隱逸之情也不過如此了。
和喜歡的人一日三餐,朝夕相對,粗茶淡飯也覺得彆有滋味。
發妻死後,說不孤獨那是假的。
有時候,王羨也會想,要不再續娶一個吧。
可一想到要抬個陌生人進來,和她坐在榻上大眼瞪小眼,他又覺得麻煩,想想還是罷了這個念頭。
一蹉跎,拖到現在。
看著眼前安靜吃著蒸槐花的慕朝遊,王羨心底忽然湧出一股強烈的感情來。
一個沒頭沒腦的念頭猛地躥了出來。
他想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