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已不是王道容第一次駕車看到慕朝遊。
他最近常看到她。
建康就那麼大。
有時是馬車路過秦淮列肆時瞧見她。
有時是在酒樓喝酒時,不經意間瞥見她。
有時是在夢中瞧見她。
奇怪的是,每一回,他都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準確地定位到她的身影。
王道容以為,那是因為慕朝遊的後腦勺和其他人長得不太一樣。
她脖子修長白皙,烏發如雲一般壓在肩頭,枕骨下麵一點到脖頸的地方,有細碎烏黑的碎發,很濃密,被太陽一照,茸茸的。
發髻則黑黑的,圓圓的,梳得很利落,隻在頰側垂落兩綹。
她素日裡喜歡穿青衣,那種雨後遠山一般的青,或是初春青草萌芽時的青,很素淡的顏色但她穿著行走在人群中時卻尤為引人注目,像一抹青青的風。
有一就有二,自從意識到她的頻繁出現以來。王道容發現,他撞見慕朝遊的頻率更高了。
高到,他甚至有些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故意出現在自己麵前的。
有一次,他駕著車正好遇到撞了個正著。
慕朝遊也看到了他,她那一雙清冽的眼露出驚愕的表情。
他們兩個人寒暄了幾句。
回去的路上,王道容一直在想那雙眼。
清澈得像透明的琉璃,似乎能照見他心中所有幽微的念頭。
接下來,王道容有意繞過了這條道-鄧渾等人的死,果如王道容所保證的那樣,沒有影響到慕朝遊分毫。她店裡的生意也漸漸回暖過來。
眼看生意逐漸走上正軌,之前盤算著的找個幫工的事也被提上日程。
為此,慕朝遊特地跑了一趟建康的伢市。
賣兒鬻女,觸目驚心,多少拋家棄地,千裡迢迢渡江而來的流民,失去田地之後在建康無以為生,隻能出賣自己的人身自由。
慕朝遊越看心情越沉重。每一個蓬頭垢麵的流民背後都有一個悲慘的故事,她雇了這一個,雇不了那一個。
挑了一大圈兒,慕朝遊最終挑了個名叫阿雉的小姑娘和一個姓呂的師傅。
呂師傅之前就是廚子,中原戰亂,不得已拖家帶口跑到建康來,一時找不到什麼活計乾,家裡又有妻子和兩個女兒要養。
阿雉是家裡還有弟弟妹妹,父母實在是養不活了,小小年紀就出來做工,找不到活計就隻能賣身,好歹三個都能活。
老呂基本上不用慕朝遊費心的,抄起漏勺就能上工,生得又高大健壯,拉出去一看頗能唬人。
阿雉很乖,性格內向,基本不敢抬頭看人,但什麼都願意學,慕朝遊就放手讓她跟在老呂身邊學,將來有個一技之長說不定也能出去當個廚娘。
阿雉年紀太小,慕朝遊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打烊之後要親自把她送回家裡她才安心。
隻是這樣一來一回她回去得就晚了。
慕朝遊倒是沒什麼可擔心的,路上要是碰到個把行鬼,她自己能對付。這一日,將阿雉送回之後,她總疑心店門沒關妥當,就這樣又多跑了一趟店裡。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這些時日建康的陰氣愈發濃鬱了,遠處鬼物的嘯叫徹夜不停,陰氣如野馬一般在空無一人的街道肆意奔騰,彙聚成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墨塊。
人一旦走入夜色,整個人就像化在了裡麵似的。
街角燈籠被風吹得嘩嘩響,將蒼白的霧氣搖曳成一道道細長的影子,乍一看就像是前來索命的白無常。
才下台階,冰涼的霧氣就漫過肌膚,慕朝遊不禁打了個寒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地行走在路上。
快到佛陀裡時,忽然被一道微弱的呻-吟吸引了注意,街上早就沒了人影,這一聲呻吟來得突兀。
慕朝遊下意識地就懷疑是不是有人遇上了行鬼。
救人如救火。
心念電轉間,她也沒多想,捏緊了袖中的符籙,轉身朝著呻-吟的方向走去。
大霧遮蔽了視線,影影綽綽的,看不分明,隻依稀能看見街邊好像倒了個人。
慕朝遊將燈打高,燈火照亮那人的容貌,也照亮了她臉上掩飾不了的驚訝。
這倒在地上的人她是認識的,竟然是謝蘅!!
少年如一灘爛泥一般倒在地上,雙頰泛著不正常的嫣紅,渾身上下還冒著一股濃重的酒氣。
……是醉倒在這兒了?
慕朝遊怔了一下,這些世家子也太不靠譜了。
她放下燈, 想把人從地上拽起來。
“謝郎君?”
“謝郎君?”
謝蘅眉頭皺得緊緊的,嘴裡發出含糊的聲響。他生得高大,慕朝遊拽了幾下沒拽動,猶豫著抬手拍了拍他的臉。
就在她的手將將觸碰到他臉頰的那一刻,少年忽然猛地睜開眼,一雙冷淡烏黑的眼直直地攫住了她的視線。
慕朝遊心裡咯噔一聲:“謝郎君?”
謝蘅神誌還有些昏蒙蒙的,闔上眼,又睜開。
見慕朝遊好奇地望著他,想來不是他錯覺,不由皺緊了眉,“是你?”
慕朝遊:“郎君怎地一個人醉臥路邊?”
謝蘅沒吭聲。
慕朝遊也沒多有多想,她起身撿起燈籠,舉目四望了下夜色。
她記得大名鼎鼎的陳郡謝氏都聚居在秦淮河南,靠近朱雀橋的烏衣巷附近。
但烏衣巷裡這裡還有一截的腳程,離麵館也有些遠了。
這樣濃的陰氣便是她也不敢再四處走動了。
慕朝遊猶豫了半晌,方才開了口:“天色這樣晚了,街上還有行鬼四處走動,我家就在附近,若郎君不嫌棄,不如權去我家歇歇腳避一避吧。”
她知道她這話足夠離經叛道。
話已出口,謝蘅一雙眼微微睜大了點,震愕又迷惘地瞧著她。
眼前的少年好像誤會了什麼,謝蘅望著她,眼底的震愕漸漸散去,轉而浮現出淡淡的警惕與厭惡之色,抿緊了唇,冷冷地道了聲,“多謝娘子好意,不必。”
慕朝遊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該不會以為她彆有有心吧?
這真的是憑空飛來好大一口黑鍋。
“你誤會了,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慕朝遊斟酌著。
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跟一個古代人解釋事急從權,緊急避險的道理,“隻是這裡離謝府與我那間麵館都有些距離,街上到處都是遊蕩的行鬼,郎君若不找個抓緊找個棲身之所,難道是想被行鬼撕成碎片嗎?”
可今日醉酒的謝蘅和往日裡的謝蘅似乎不太一樣,她好言相勸,少年眼睫一動,慢吞吞的睇了她一眼,眼裡陡然泛出一點冷淡與譏誚的光,將世家子的傲慢表現得淋漓儘致。
仍時作出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淡模樣。
“不必。”
他這惡意來得沒頭沒腦的,慕朝遊怔了一怔,權當他是喝醉了酒,腦子不清醒,耐著性子又勸了一遍。
謝蘅非但不買她的賬,口氣顯而易見地又冷落了幾分。
皺著眉固執己見地說:“不必,我說不必就不必。”
“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不勞你費這個心神。娘子與其在我身上費這個力氣,不如多在王家人身上用用心。”
說完,少年冷冷地撐著身子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轉身就要走。
慕朝遊被他沒頭沒腦地衝了一頓,整個人都懵在了原地。
……他平日裡脾氣不是不錯嗎?今日發的什麼酒瘋?
俗話說泥人也有三分的氣性,她好言相勸,謝蘅非但不聽,言辭間還多有衝撞,慕朝遊抿了抿唇,望著謝蘅離去的身影,內心也有幾分窩火。
可難道她真要看著一個大活人去送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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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痛得厲害。
謝蘅用力閉了閉眼,想要緩解直衝腦門的酒氣,隻可惜收效甚微。
腦海中不禁又浮現出母親嫌惡的神色。
她臥病在床,他好心端了藥過去伺候,她卻打翻了碗高聲叫他滾。
謝蘅沒忍住站起身大聲反駁說:“哪怕您討厭兒子,您生了病,兒子在您跟前儘孝又有什麼錯呢?!”
袁夫人冷冷地說:“若不是你這個災星克我,我今日也不至於病這一場!”
她厭惡地看他一眼,“你少在我跟前待著,我還能多活幾年!”
他忍無可忍奪門而出,正巧撞上弟弟謝蕪憂心忡忡的神情。
他看了謝蕪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了。
身後傳來謝蕪柔和的嗓音,他無奈地說:“阿母與阿兄置氣,阿兄這兩天擔心您擔心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袁夫人:“我管他的吃睡,你看看!我不過說他兩句他就要摔門!”
他渾身發冷,一口氣跑出了家門,跑到了街上,不知何處可去。就隻好去酒肆喝酒,沿街買醉,不知不覺間,就失去了意識,醉倒在了路邊。
再然後就看到了慕朝遊。
慕朝遊。
她舉著一盞燈關切地望著他。
但知道她在王道容和王羨父子二人間遊走時,他對她就隻有警惕。
謝蘅想不明白,怎麼劉儉也為她著了迷。
不過一個卑賤的庶民,到底有什麼魅力?
行鬼?
謝蘅又想起慕朝遊方才的話來,抿了唇角,像隻無頭蒼蠅一樣賭氣在黑夜裡亂撞。
死了才好呢。
死了正好趁了他母親的心意,眼不見心不煩——
下一秒,隻聽“吼——” 地一聲鬼叫,無邊的黑夜裡猛然躥出幾道快如閃電的鬼影出來!
謝蘅猛地刹住腳步,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
不過一刹那的功夫,幾個麵貌醜陋的鬼物已將他團團圍住。
謝蘅脊背上的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衣裳,酒意霎時清醒了大半!
他是懂劍術的。
可今日他是跑出的家門,走得太急,連個仆役都沒帶。
兩手空空,手無寸鐵。
心念電轉間,為首的那個鬼物就已經發動了攻擊!
謝蘅從前也跟鬼物打過交道,不知是不是這段時日以來建康的陰氣太過濃鬱之故,鬼物得了滋養,脫去了往日的笨重遲滯,動作更為敏捷。
謝蘅倉促間匆匆躲過前一隻,第二隻又朝他殺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