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羲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團子,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
印象很深刻,因為他們這樣簡陋的小修車鋪子,不常見到那樣的豪車。
從車上下來的小女孩長得也像個公主,夕陽的餘輝將她飽滿白皙的臉蛋照得像在發光。
剛從車底鑽出來的他多看了兩眼。
那個女孩並沒有發現他的注視,像小鳥一樣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喊著爸爸爸爸,媽媽媽媽,小嘴一刻不停。
她的爸爸媽媽顯然已經習慣了,溫柔地回應著,一邊詢問修車要多長時間。
負責修他們那輛車的剛好是顧之羲的爸爸,在這裡工作。而他正值暑假,偶爾會過來幫忙。
聽對話,他們是因為爸爸工作變動剛搬來這座城市的,平時工作繁忙的爸爸媽媽好不容易湊了時間帶女兒出去玩,結果車子的發動機恰好在這裡出了點問題。
女孩從來沒到過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興奮地左顧右盼,他聽到她媽媽叫她:“晨晨,不可以亂跑哦。”
晨晨點了點頭,轉臉就跑到了他身邊,白色的無袖裙將她包裹成了一個圓滾滾的年畫娃娃。
剛才店裡一個閒下來的叔叔無聊,教他檢查減震器,結果還沒等進車底,車上有人打火,排氣管噴得他一身黑。
聞到自己身上的機油味,他低下了頭,與她投過來的視線錯開。
但胖娃娃卻沒有離開,似乎反倒被他的動作吸引了,艱難地彎下腰來,一雙小胖手撐著膝蓋,緊緊盯著他看。
慢吞吞說出來的話倒是很有見識:“請問,你是來我們國家打工的黑人嗎?你聽得懂中文嗎?”
“……”顧之羲沉默著抹了把唇邊,瞬間白了一塊。
胖娃娃恍然,絞著小手:“對不起,哥哥,我認錯人了……”
胖娃娃的爸爸擼起袖子,打算幫修車師傅搭把手,而她媽媽發現了異常安分的胖娃娃,兩手抱胸,拉長了語調喊她:“晨——晨,是不是又亂說話了呀?”
胖娃娃的臉上,那雙黑亮的大眼睛立刻緊張地看向顧之羲,在他開口之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哥哥,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媽媽告狀?”
軟綿綿的手心下,顧之羲緊抿著唇。
心想這個胖娃娃有點不講衛生,他的臉上這麼臟都敢碰。
她媽媽走了過來,趕緊拉起她,眯起了眼:“沉晨,你是想殺人滅口嗎?”
隨後從包裡抽出兩張濕巾,先友好地遞給了他一張,待他接過,才給胖娃娃擦手。
他低低地說了句謝謝。
她媽媽笑了笑:“沒事,小朋友,她剛才說了什麼你都彆介意啊,這孩子,有時候腦回路挺奇怪的。”
說完看到他還沒擦的那半張臉,她湊近了:“咦,小朋友,你——有黑人血統嗎?”
顧之羲:“……”不愧是母女。
看到他的表情,女人哈哈笑了起來,“阿姨跟你開個玩笑。”
胖娃娃也跟著笑:“媽媽,哥哥才不是黑人,他可白了,他是白人!”
她媽媽笑得更歡了:“什麼白人,哥哥是黃種人。”
胖娃娃嚴肅地擺擺手:“哥哥不黃,哥哥白,哥哥就是白人。”
顧之羲麵無表情看著母女倆小聲爭辯他的人種問題。
眼看問題即將發展到他的物種問題,身後,胖娃娃的爸爸招呼了她們一聲,車子已經修好了。
一家人付了錢,重新踏上旅程。
這是他跟那個晨晨,還是辰辰?抑或是其他的第一次見麵。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見麵吧。
不久後,暑假的最後一天,當沉晨的爸爸再一次開車路過,發現那間修車的鋪子已經倒閉了。
沉晨趴在車窗上往外看,失落地歎了口氣。
顧之羲沒想到開學後不久,居然在學校裡看見了那個女孩。
他感到奇怪,像她這樣的家庭背景,上的應該是些合資的私立雙語學校才對,怎麼會來他們這所教育資源普通的公立小學?
更沒想到,這個胖娃娃還記得他。明明當時他身上烏漆抹黑,也沒怎麼看她。
剛上小學的年紀,還不太懂規矩,做課間操入場的時候看到他,沉晨就立刻脫離隊伍飛奔了過來:“白人哥哥!”
深情得就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顧之羲上學比較晚,年紀在六年級的學生中算大的,加上一直寡言少語,性格高冷,平時班上的人都不太敢跟他說話。
但眼下,他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身旁的男生忍不住笑著推了推他的肩:“哎,她喊的白人哥哥是你嗎?”
顧之羲沉著臉,當沒聽見。
好在跑到一半,那個胖娃娃又被他們班的老師給硬生生拽回去了:“沉晨!每天一到做早操的時候你就開始到處認哥哥姐姐想要逃跑!”
沉晨冤枉:“這次是真的!”
做完早操,沉晨左顧右盼,剛才看到的熟人又不見了,而麵前的老師還在強調紀律,她重重地歎了口氣。
下午上體育課,沉晨班剛好跟顧之羲的班在同一節。
顧之羲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就立刻轉過了身,避免再被她認出來。
剛上小學的小豆丁不太好管,好不容易完成了教學任務,最後十分鐘,體育老師給他們劃定了一片區域,讓他們自由活動,看了沒一會兒,被另一個老師叫去搬東西。
沉晨長得粉雕玉琢,在小孩子裡頭人氣很高,身邊圍了很多人。
顧之羲並沒有特彆留意她,但是,就是會不小心看到她。他看著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撕的紙,玩起了折紙飛機。
沉晨不會疊,但有一個小男孩兒疊的很好,飛得又高又遠,其他小孩也都豔羨地看著他。
沉晨跑過去,想讓他教教自己,但男孩兒很傲氣,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彆過臉去,揮動手中認真疊了好久的紙飛機,卻不小心飛到了樹梢上,下不來了。
沉晨自告奮勇:“我幫你撿飛機,你教我折好不好?”
那男孩不置可否,她就當他答應了。
顧之羲看著笨拙地爬上樹的小團子,皺起了眉。
沉晨爬到一半,往下看了看,小腿立時顫了顫,男孩兒沒發現她的恐懼,在底下催促:“你撿不撿啊?要下課了。”
她真的好想學,而且爸爸說過,不能半途而廢,那麼爬樹也是一樣。
於是她咬著牙繼續往上爬。
“班長,老師說要集合了。”顧之羲身旁的男生拉了拉他提醒道。他隻是點了點頭,男生便自己走了。
爬到高高的枝頭,沉晨終於夠到了紙飛機,拿起來往下丟。
那幫男孩撿起悠悠落地的紙飛機,頓時一哄而散,完全忘了樹上還有個人。
沉晨愣了一會兒,嘗試著轉過身來下樹,結果腳滑了一下,又坐下了。
她不敢再嘗試,開始感到害怕了,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救命呀!”
突然,她在樹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頓時眼睛一亮:“白人哥哥!”
顧之羲在樹下淡然地抬頭,看著她。
沉晨委委屈屈說:“白人哥哥,這裡太高了,我下不來了。”
顧之羲語氣未變:“我不叫白人。”
沉晨一愣,順勢問:“那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