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幾十頭豬在洋樓後圍成一圈。
現在,它們無一例外,看向站在廢墟上,提刀而立的宋言。
其中一頭白胖胖的肥豬,長得很像她爹。
*
村子後山有個小土坡,不高,是公用的墳地。
很久沒有人上山,小徑被胡亂生長的灌木雜草掩蓋,宋言撥開跟前的枝葉,跟著豬頭往前走。
這個豬頭是她爹,為了和之前那個豬頭區分,她給它取名“白豬”。
哦,之前那個是肥豬。
“晦氣,就因為你,我的補貼生生少了一半!”白豬往地上唾了一口。
“媽.的,那個狗.娘養的,嘴上說得好聽,什麼非獨戶補貼檔次要調低,還不都進了他自己口袋?”
白豬回頭,仇恨地看了一眼宋言,看到她手中的刀,又無可奈何地轉回去。
宋言看著他滑稽的動作,心裡嗤笑一聲。
欺軟怕硬的賤.種。
宋言覺得很有意思,白豬在她麵前罵村長罵得昏天黑地,一旦在人家跟前,還不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山不高,很快走到山腰。
撥開雜草,枝葉掩映間,是一排排方正的木牌。
為了減少開支,村裡的人一般用木牌代替石碑。
如果不是那時候火葬還沒有推廣到這麼偏僻的山裡,估計這些墳包也不會存在。
經年累月的風雨侵蝕下,很多牌子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或者乾脆整個化為齏粉,隻剩下一個個鼓起的墳包。
但憑著直覺,宋言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那是一處低矮的墳包,木牌剩下下半截插.在土裡,牌子上貼著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麵容淒苦的女人。
頭發枯黃,長度到鬢角,臉上山川般的皺紋層巒疊嶂,兩粒渾濁的眼珠子嵌在眼眶裡。
很難想象,這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白豬將一個油紙包在墳包前點燃,火焰慢慢將包袱吞噬,隻剩下一堆紙灰。
然後他拿出幾根香插在地上,點燃。細長的白煙被風吹散,一絲劣質的檀香味被送進宋言鼻腔。
白豬很不情願地對著墳包作了兩個揖。
他當然不樂意,這個女人不過是他買來的牲口,給他們老宋家下蛋的。
買下她可足足花了三頭豬!
他家裡一共就三頭豬兩隻雞,賣掉三頭豬之後,越發捉襟見肘。
偏偏他喜歡去縣裡的牌館打牌,每次都要輸個幾百,後來剩下的兩隻雞也輸光了,沒東西抵債,那些人竟然來他家裡,把他家的家當搬空,警告他還倒欠三百。
於是這個女人一躍成為家裡最值錢的物什。
白豬整日盯著她,免得她跑了。她跑過三次,但是每次都被他抓回來,摁進河裡拿藤條抽幾頓,也就老實了。
女人嘛,不揍不老實。
白豬相當有經濟頭腦,動過把她租出去的心思,給彆人家下蛋,也能賺個回本。
但是他正打算招租的時候,女人懷孕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誰都知道,懷著彆人種的女人,上秤賣不上價。
但是白豬並不鬱悶,女人的肚子越來越尖,這胎一定是個帶把的,他們老宋家的香火有著落了。
這個孩子在第十二個月被生下來。
白豬滿心歡喜,這可是他們老宋家的獨苗苗,在娘胎裡就不同凡響,彆人懷胎十月,他可在裡麵待足了十二個月!
孩子被產婆剪斷臍帶,拿給白豬看,他頓時大失所望。
娘.的,竟然是個母的!
白豬沒看到自己想要的二兩肉,將孩子扔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過很快,女人又懷上了第二胎。
這次白豬沒那麼歡喜,第一個蛋已經那樣了,難道還指望第二個下出金蛋不成?
他看著隔壁都抱上了大胖兒子,隻有自己屋裡,買來的女人和幾歲大的女兒每天吃他白飯,香火的盼頭一點見不著。
他盯著女人的目光越來越陰鷙。
下不出蛋的母雞,一般會被農家宰了燉湯。
但是白豬舍不得宰了女人,那畢竟是他三頭豬買回來的。
他心疼那三頭豬的價錢。
女人被趕到田裡乾活,山裡的土地東一塊西一塊,往往一塊地在山腳,另一塊就在山頂。
勞作的磋磨下,女人一天天消瘦下去,一天早上,她毫無征兆地早產了。
白豬睡眼惺忪地踢開她的房門,小女兒琥珀色的瞳孔看著這頭油光水滑的豬。
她輕聲道:“媽媽生了個弟弟。”
白豬一懵,隨之而來的是狂喜。
天不絕他老宋,千盼萬盼,終於盼來了個兒子!
他完全沒看見屋裡的其他人,此時他的眼裡,隻有剛出羊水的命根子!
白豬抱著剛出廠的兒子,從村頭炫耀到村尾,恨不得讓村裡的蚊子都知道他家的香火有著落了。
不過很快,他發現了一個問題。
這個早產的兒子,他是個傻子!
不過腦子有問題也沒關係,以後給他買個老婆,生出個伶俐的大胖孫子不就行了。
至於買老婆的錢......白豬的目光移向女人和小女兒。
賣掉其中一個,就夠了。
天不遂人願,他打算回收利用的女人,竟然一個沒看住,跳樓死了!
她死後,他的好大兒沒人看管,竟然跑河邊玩水,溺死了!
接二連三的噩耗如驚雷,炸得他暈頭轉向,三頭豬沒了,香火也沒了,這可怎麼辦?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那個掙大錢的堂弟,看上了這個小女兒,想過繼她到名下。
看到他給出的數字,白豬心裡樂翻了天。
老婆兒子沒了,再買一個,再生一個就是了。
大丈夫不拘小節,當如是。
可他沒想到的是,那個死在他屋裡的喪門星,竟然......做鬼來找他了!
他被嚇得半死,一連幾宿不敢睡覺,直到有高人指點,把那個女人的屍骨從河裡撈上來,入土為安才算完。
媽.蛋,趁著他收斂屍骨這點功夫,那個小喪門星竟然跑掉了,白豬人財兩空,望著空蕩蕩的屋子,鬱悶極了。
他沒想到,小喪門星竟然還有膽子回來,而且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砍了他堂弟。
他想起堂弟的死狀,不寒而栗。
所以當她綴在他後麵,跟著上山的時候,他不敢像以前一樣把她揍回去。
可是今天又是必須上山的日子,呸,都怪那個女人,死也不挑個好日子,非要陰年陰月陰日死,死都死不安生。
白豬等香燒完,又作了幾個揖。它白花花的豬蹄合十的樣子實在好笑,宋言看著,莫名有點想吃烤豬蹄。
白豬祭奠的時間並不算長,一刻鐘後,他燒完了所有東西,禮節到位,打算下山。
誰知,一把刀架在他脖頸上。
宋言微笑道:“我讓你走了嗎......爹。”
白豬不由後退,可刀鋒更快,霎那間便割破他表層的肥肉,幾滴鮮血滾落。
白豬表情驚恐:“宋言......我是你爹!你這樣......是不孝,是要被族譜除名的!”
宋言拿刀的手很穩,刀鋒卡在一個恰好的位置,讓白豬進退兩難。
她平靜道:“對啊,我當然知道你是我爹,我竟然還能進族譜嗎?真是榮幸。”
“我這次回來,不是為了殺你。”她嘴角翹起一邊,臉側浮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你看,我還記得你這個爹,我還被你修上了族譜,我這次是回來報恩的。”
她收回刀刃:“沒辦法,爹爹你總是不信任我,見了我就跑,女兒隻好出此下策了。”
脖頸處的壓力被移除,白豬臉色漲紅,捂著脖子上的傷口,氣憤道:“報恩?放狗屁!你當初逃跑我沒跟你算賬,現在最好趁我沒發火趕緊滾,山下我們宋家十幾口兄弟,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真他.媽倒黴透了,”白豬情緒激動,身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當初娶了個喪門星不說,還生了個小喪門星!”
白豬唾沫星子噴得滿天都是,下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