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咒靈遠比夏油傑所想的要容易。
奇形怪狀的咒靈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後,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隻留下了一地普通人看不到的殘穢。
“夏油大人,已經……好了嗎?”
身後傳來村長有些忐忑的聲音,夏油傑收回放出的咒靈,安撫似的笑了笑,“已經好了,您放心吧,以後不會有人遇害了。”
村長放下了高懸的心,大著膽子走到夏油傑身邊,他身後跟著一些零零散散的村民,甚至還有幾l個膽大的小孩子,此刻正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臟兮兮的小臉上是掩藏不住的濡慕和憧憬。
村長對夏油傑千恩萬謝。
現在剛過十二點,月亮高懸於夜空,像是有人將夜幕燙出一個洞,並不明亮的月光傾灑下來,沒了咒靈肆虐後,整個山村就像是浸泡在牛乳之中,顯出一種靜謐的和諧。
夏油傑忽然覺得月光也像是有了溫度,心中久違的升起些許熨帖。
“夏油大人,”村長再次開口,欲言又止,眉宇間顯出幾l縷沉重,“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冒昧,也顯得我們不識好歹,但是您能不能再幫我們一個忙?”
夏油傑淺笑,聞言有些好奇:“怎麼了?”
“其實……”
村長頓了頓,他身後的一個村民忍不住搶先開口,“夏油大人,我們這兒其實還有兩個怪物!”
“它們會詛咒彆人,村長的腿就是它們弄瘸的!”
這一下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那些村民接二連三的開口,眼中帶著深深的忌憚與恐懼。
“對對,夏油大人,它們還帶來了疫病,之前村裡有不少人病倒了!”
“土地也沒有以往肥沃了,自它們出現後,我地裡莊稼就再也沒長好過!”
“它們還弄傷了慧子!”忽然一個尖銳的童音闖入夏油傑腦海,他低頭,一個也就他腰那麼高的男孩拽著他的衣擺,倔強的臉上淚眼汪汪,“它們先是弄傷了媽媽,我和慧子想要保護媽媽,結果慧子也被它們弄傷了……”
種種飽含著恐懼、憎恨的聲音彙聚在一起,幾l乎如同潮水般要將夏油傑淹沒。
最後這些帶著驚惶的聲音化為了一聲聲飽含期待的乞求。
他們說:“夏油大人,幫幫我們。”
夏油傑看著眼前的這些村民,發現自己很難拒絕。
或者說,他生不起一點拒絕的想法。
詛咒、疫病、土壤貧瘠……
很難想象究竟是什麼存在會帶來這些災難。
但對於一個閉塞、落後且沒有青壯年勞力的偏遠村莊來說,這些災難就像是傾瀉而下的山洪,很快就能將這個村莊毀壞殆儘。
夏油傑做不到對他人的苦難視若無睹。
他答應了村民的請求。
村長大喜過望,千恩萬謝的帶著夏油傑往村落最深處的一間房屋而去。
那間屋子也是最簡陋的。外牆剝落發黴,
屋頂的茅草東一塊西一塊,風稍大點就吱吱嘎嘎的響,讓人疑心這房屋是不是下一秒就會倒塌在風中。
夏油傑終於意識到了一點不對勁。
他以為這種聽上去無比強大的存在,應該是待在深山老林裡,要麼是行蹤不定,時刻對村民的生存造成威脅,而不是——
“你將他們控製起來了?”夏油傑問。
村長點頭:“關起來了,之前造成的事故更加的多——但是即使關起來了,村裡還是不太平,可能還是要將它們殺死。”
村長帶著夏油傑來到了房屋前,“夏油大人,就在裡麵。”
村長看上去像是非常忌憚裡麵的東西,不敢再往前一步。
夏油傑又說了幾l句安慰的話。
再轉過頭時神色沉了下來,他率先放出咒靈護住身後的村民,然後緩緩推開了房門。
吱呀——
年久失修的房門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房間內一股終年無人造訪的黴味。
稀薄的月光隻依稀照亮的地上幾l道發黑的血痕,再往裡就是濃重的黑暗。
夏油傑聽到了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又有鐵鏈叮鈴哐啷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不住的掙紮。
夏油傑放緩了腳步,整個人愈發警惕。
忽然黑暗中傳來一道尖利的聲音,卻像是一把刀一般將夏油傑由上至下劈成兩半,讓他猶如雕塑般僵在原地。
“你們又來乾什麼!”
那是一道童聲,帶著驚慌、恐懼還有一種強撐著的鎮定,又因為不安音調尖銳的像是指甲劃過黑板。
夏油傑怔怔的看著眼前的黑暗,忽然大步向前,又在看清眼前景象刹那猛地站定。
濃重的黑暗中放著一個生鏽的鐵籠,然而籠中並沒有什麼猙獰的怪物,有的隻是兩個瘦小孱弱的小女孩。
她們實在太瘦了,雙眼下凹、骨骼嶙峋,衣服空蕩蕩的像是掛在竹竿上,裸露在外的皮膚還有不少的傷痕。
或許還有一些營養不良,維生素不足導致的輕微夜盲使她們黑暗中不能視物,隻能惶恐又不安的貼在一起,像是兩隻瑟瑟發抖的小獸,麵對黑暗中突然傳來的腳步聲猛地顫了一下,又強撐著做出剛強的樣子,渾身緊繃的看向夏油傑的方向。
夏油傑疑心自己還在噩夢中。
他怔怔轉頭,村民們沐浴在月光下,臉上的表情卻是純然的疑惑。
“夏油大人,怎麼了?”
“她……她們是……”夏油傑轉頭看看身後的小女孩,感覺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說不出話來。
然而村民們的麵色沉下來,斬釘截鐵的說道:“夏油大人,就是它們。”
這一刻,村民們臉上的質樸像是融化的顏料般剝落,轉而變成了一種麵具般的偽善。
夏油傑感覺眼前的世界扭曲成了一團淩亂暗沉的色塊,月光在某一刻亮到刺眼,照得村民們的麵目模糊不清,五官融化,變成了夢
中那些看不清麵目的臉。
他們像是山巒一般圍繞在他身邊,那些聒噪的、可怖的、嘈雜的話語一聲一聲往他耳朵裡砸。
“夏油大人,它們天天自言自語,也不知道在跟誰說話,肯定是在下詛咒!”
“是在害人啊……”
“夏油大人,幫幫我們。”
“都怪它們,我的莊稼……”
“夏油大人,殺了他們!”
最後一聲是尖利的童聲,還是那個小男孩,英雄一樣的站在村長麵前,卻是叫夏油傑將手中的屠刀指向身後的孩子。
夏油傑感覺自己的心臟連同骨骼在某一刻都碎成了齏粉,一種荒誕感蔓延而上,不穩的情緒導致原先放出來的那些咒靈隱隱躁動。
濃重的黑霧大片大片蔓延開來。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卻是來自身後的孩子。
夏油傑猛地轉頭,看見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白發的不斷安慰黑發的孩子:“美美子,彆怕,彆怕,嗚嗚……它們不會吃我們的……”
啊,咒靈。
她們看得見咒靈,所以是——
“她們不是怪物,是和我一樣的咒……”
夏油傑轉頭,試圖解釋,卻被村長焦急的打斷。
“夏油大人,為什麼不殺了她們?”
啊。
夏油傑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
沒救了。
他忽然想起了兒時那些晦暗的年月,因為看得到咒靈而被人嘲諷、懼怕、避如蛇蠍的時光。
那些被他刻意按下去的想法如屍體般浮了上來。
橫加指責的受害者。
自作自受的富商。
咒術師的屍體。
還有怎麼除也除不儘的咒靈。
難吃的咒靈球。
他曾懷抱著保護普通人的想法逼自己去承擔這些壓力,但是事實告訴他,他曾經信奉的不過是比蛛網還要脆弱的幻境。
咒靈是普通人自釀的惡果。
這些人不值得去救。
夏油傑平靜下來,眼前的村民還在不斷的催促,卻像是滑稽劇一般可笑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