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約起身退讓到一旁,餘光看見皇帝到了太後座前,拱手長揖下去,“舟車勞頓,今兒又比昨天還熱,兒子路上一直擔心母後,唯恐母後受了暑氣。”
太後的這口氣,慪的時間奇長,似乎已經習慣了不給皇帝好臉子,漠然道:“有人扇扇子,有冰鑒供著,哪裡就熱死了。我早和你說過,這一路三百裡地,就不要時時拘那些虛禮了。我好好的,用不著見天來問安,我安著呢。倒是皇帝,有那麼多的政務要處置,總往我這兒跑,多費工夫。還是好生頤養著身子吧,等到了敬陵,奉安入葬一大套的事兒,不知要忙到多早晚。這會兒不養著精神,後頭沒力氣。”
這番話說得沒什麼棱角,但字裡行間的疏離,比冰鑒還涼上幾分。
皇帝嘴角微沉,太後多年的冷漠,他也早已習慣了。今天過來隻是例行問安,隻要不叫人詬病,就已經儘了做兒子的心了。
當然,他也知道魏如約在這裡,後妃命婦們如常見過禮,都散了,隻有她還留在太後跟前。當初金氏發昏打發她出宮前,她就已經動了進鹹福宮的腦筋,這事兒沒能成,她遺憾,太後遺憾,皇帝自己何嘗不遺憾。
如果計劃成功,就不會是現在這樣光景了。他雖要礙於太後,對鹹福宮的宮人諸多禮遇,但時常見到亦不是難事。好在這場送殯,又提供了無限的轉機,太後還記得她,留她在身邊陪伴,斷了的糾葛又重被續上了……他克製再三,是不是應該等她走了再來給太後請安,但她們促膝長談,不知談到什麼時候。他實在是不得不前往, 見到她,也並非出於他的本意。
開解自己一番,終於心安理得。她呢,一直很安靜,安靜地站在一旁,像一柄玉雕的如意,空靈又深邃。
視線不由自主被牽引,但很快又收回來,皇帝心平氣和對太後微笑,“兒子知道母後關心兒子,但這是兒子的一片心,哪能因勞頓就減免了。”
太後不耐煩,“我讓你減免,也不行?”
皇帝神情依舊,半點沒有退讓,“請母後成全兒子的孝心。”
太後泄了氣,靠著引枕道:“算了,你愛來就來吧,我總不好把你拒之門外。”說著朝楚嬤嬤遞個眼色,“往冰鑒裡加塊冰,請萬歲爺坐會子吧。”
如約見狀,輕聲對太後道:“老祖宗,那臣婦就先行告退了,明兒再來陪您解悶。”
皇帝來了,外命婦在場多有不便。太後聞言點了點頭,如約行禮如儀,又朝皇帝褔了福身,方從廳房裡退了出來。
遠處燈火幽幽,照不清她腳下的磚。她放緩了步子,想看一看自己的猜測,究竟有幾分勝算。
支著耳朵細聽,心悠悠地懸著,期盼能聽見身後有追趕上來的腳步聲,可惜並沒有。不由有些悵然,看來是自己料錯了,一個篡位者能走到今天,必然有過人的耐性,哪會如此急不可待。
微歎了歎,她說:“回去吧,有些累了。”
蓮蓉說是,攙著她往回走,可還沒走幾步,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了聲,“餘夫人,請留步。”
她心頭悄然滋長出花來,頓住步子回望,見皇帝站在廊廡上,身邊的太監挑著燈籠,光線從燈籠的圈口蔓延出來,照得一身孝服銀白刺眼。
她款款朝他俯了俯身,“臣婦在,恭聆聖訓。”
她如今以“臣婦”自居,這字眼聽上去彆扭得很,時刻在提醒他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生出任何狂放的主張。
皇帝壓了壓心頭的波瀾,知道這樣叫住她十分失禮,自己那點不為人知的心思隻有自己知道,連她都蒙在鼓裡。況且眼下駐蹕更不像在宮裡,四周圍都是眼睛,他須得小心再小心,彆嚇著她,更不能失了皇帝的體麵和分寸。
心下其實有些懊悔,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但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便正了正神色,拿出尋常的語調和她搭話,“餘夫人出宮有陣子了,早前在宮裡侍奉很是儘心,朕一直沒尋著機會嘉獎你。不知你現在宮外好不好,一切可能適應?”
話到這裡,如約心裡便有了三分把握。她沉住氣,含著淡淡的笑,字斟句酌道:“萬歲爺已經嘉獎過臣婦了,臣婦是續弦,成婚當日能封誥命,是萬歲爺對臣婦的恩典。臣婦在夫家一切都好,本就是出身民間的人,哪來不適應一說。”語速漸漸放緩了,複抬了抬眼,很快又垂下眼睫,“隻是那日匆忙出宮,沒來得及彆過萬歲爺,令臣婦遺憾至今。”
簡單不媚俗的一番話,一字一句都叩擊在他心門上。
皇帝知道她過得並不好,明明蘇味回來稟報,說餘崖岸對她很粗魯。她礙於麵子粉飾太平,連臉上的笑,也總是帶著一點惆悵的味道。
眼波流轉,僅是短暫的一相視,就讓他浮起許多憐憫。隻覺她像個身不由己落進苦海裡的人,掙不出來,隻有認命。可見金紈素所謂的兩情相悅純屬鬼話,而自己也是幫凶——那天分明可以把她追回來的,卻還是選擇用她維係君臣情義,眼睜睜看著她滅頂。
心下莫名慚愧,殺了一母同胞都不曾讓他產生過這種心情,沒想到居然會用在一個女人身上。於是她嘴裡的好,也都變成了不好,皇帝覺得自己開了第三隻眼,能分辨她的假話和真話。
礙於邊上有婢女侍立,他不方便繼續追問,隻是喃喃應著:“日子過得好便好……餘大人對社稷有功,他的夫人封誥命本就是應當的……”
可她口中那句“續弦”,讓人覺得不圓滿。關於這點,不管是餘崖岸還是自己,都無法成全她。終究是遇見得太晚,其實她原該擁有更好的。
他有一瞬的晃神,但僅僅隻是這一瞬,對如約來說也夠了。
“蘇領班送來的便袍,臣婦已經繡了一半,但因路上顛簸,不免耽誤手腳,慢了好些個。”她恬淡地笑了下,“不過臣婦會儘快繡完的,料著明兒入夜前,能送到禦前去。”
提起那件便袍,皇帝不大自在,像某個小秘密被人戳穿了似的,既有些局促,又要強裝鎮定。嘴上應承著:“禦前的東西短不了,倒也不用著急。”
她還是那種不驕不躁的樣子,很為彆人著想,“我瞧您連日都要哭臨,跪拜的時候也多,穿著這件有膝襴的,免得再蹭破其他袍子。”
皇帝慢慢點頭,“夫人想得周全。”
再看她一眼,昨晚做的那些淩亂的夢,不知怎麼忽然竄上了腦子,讓他一陣心慌。兩個挨不上邊的人,在這燈火通明的廊廡上說了半天話,傳出去終歸不好聽。到底強逼自己收了心,肅容對她道:“時候不早了,夫人回去歇著吧。連日奔波辛苦,若是趕不及,也不用慌張。”
如約說是,退讓到一旁,朝他俯下身子恭送。待他走遠了才直起身來,召喚蓮蓉,“咱們回去吧。”
蓮蓉是沒見過世麵的婢女,到這時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悄聲道:“那可是皇上,嚇得奴婢大氣兒不敢喘。早前看戲文裡演的,皇帝老子總說‘來呀,,拉下去砍了’,我就怕皇上尋您的不自在,和您過不去。”
如約失笑,“我還給他補衣裳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做什麼要和我過不去?再說咱們家大人,不也名聲在外嗎,沒見他在家裡打殺哪個家奴。皇上和他,不是一樣的麼。”
最後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暗自慶幸,皇帝不再是水潑不進的了。隻要有裂口,就能順著那地方,把刀插進去。
蓮蓉似懂非懂,“那可是皇上呀。”
如約道:“我以前是做宮人的,伺候著宮裡的貴嬪娘娘。人物太小,上頭自然懶得為難。我問你,大人有沒有為難過你?”
這下蓮蓉沒話說了,訕訕笑了笑道:“少夫人怎麼能和奴婢一樣呢……哎呀,蚊子來了,咱們快回去。料著翠已經把屋子熏好了,夫人梳洗梳洗,趕緊歇下吧。”
兩個人相攜著回了長房,果然屋子裡一應都鋪排好了,塗嬤嬤和翠子靠著房門閒談,見她回來,忙把人迎了進去。
“先前湘王妃來找您玩兒啦,聽說您還沒回來,這才走了。”塗嬤嬤把她攙到圈椅裡坐下,回身拔了簪子剔剔燈芯,一麵道,“這位湘王妃,倒是個和煦的人,一路上對您多有照應,您結交了這麼一位貴婦,往後在圈子裡周旋,也更得心應手。不過啊,這位王妃的心腸好過了頭,夫人和她來往,可要留點兒神。”
如約是頭一回聽人說起湘王妃的為人,先帝時期,各路王爺沒有就藩前都在城裡建府,紫禁城東邊澄清坊裡設有十王府、諸王館,就是安頓這些鳳子龍孫用的。但如約家裡遭了難,後來欠缺了這段消息,隻知道湘王妃娘家姓鄭,至於什麼時候嫁給湘王,又是怎樣一番為人處世的道理,就不在她了解的範圍內了。
偏過頭打探:“嬤嬤知道什麼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