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穿過公爵府寂靜壓抑的走廊, 泛銀的月光灑在他的肩上,給他的身體渡上層朦朧的光邊,令人有種不真實感, 仿佛他是陰魂不散地遊蕩在這座府宅裡的幽靈。
“滾!都給我滾出去!”
瓷瓶破碎的聲音在臥室裡響起,伴隨而來的是瑪蒂爾達的尖叫和咒罵。
拉斐爾看向聲音的來源,那是一扇雕花大門,風呼嘯著穿過回廊, 仿佛鋸子在撕裂空氣, 他清秀的麵容顯得愈發蒼白,瞳孔不住地左右晃動,恰似他那顆搖擺不定的心。
瑪蒂爾達這些年一直患有很嚴重的偏頭痛,儘管有安妮的細心陪護, 公爵也在為她四處尋找名醫, 但依舊沒什麼成效,嚴重時醫生甚至要給她開止痛藥才能入睡。
拉斐爾在那扇雕花大門前站住,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擰開門把手。
時隔多年,這個臥室依舊沒怎麼變樣, 他環顧四周, 房間正中央是架華麗的大床,四角立有白色大理石的床柱,紅色的天鵝絨窗簾把空間切割開來, 牆上的壁燈光影昏暗, 整間屋子宛如浸泡在濃稠的汁液中,隱約瞧見床上躺著個消瘦的人影。
瑪蒂爾達穿著單薄的睡衣,她痛苦地將頭埋在枕頭下麵, 披散的黑色長發像扭曲的毒蛇一樣蜿蜒在床上,手指上的那隻貓眼石戒指閃著綠瑩瑩的光。
身穿白大褂的醫生站在床前唉聲歎氣,旁邊是身穿黑色製服的安妮,她手裡端著個托盤,上麵是熱水和各種藥品,表情不冷不淡。
見拉斐爾推門進來,安妮放下手裡的托盤,給他搬來張椅子放在床前。
拉斐爾也不跟她客氣,徑直坐在椅子上,饒有興趣地看瑪蒂爾達在床上痛苦地錘自己的頭,冷汗濡濕她的頭發,讓這個原本美豔的女人顯得狼狽又憔悴。
瑪蒂爾達知道他在看自己的笑話,她強忍住痛得要炸裂的頭,抬眼瞪他:“你很得意?你也來看我笑話?你滾,你給我滾!”
拉斐爾從口袋裡摸出根棒棒糖,漫不經心地放在嘴裡:“是啊,我就是來看你笑話的,你第一天知道的?”
“你,你……”
似乎對他的反應十分惱火,瑪蒂爾達顫顫巍巍地撐起身子,蒼白的臉蛋顯得有些扭曲。
拉斐爾閉上眼,慢悠悠地哼起歌來,他的歌聲回蕩在這個寂靜壓抑的房間裡,一種陰森可怖的氛圍油然而生。
但越是聽到他的歌聲,瑪蒂爾達越是頭疼欲裂,她近乎哀求道:“彆,彆唱了,我求你彆唱了……”
拉斐爾笑起來,笑容中有種陰森怨毒的味道:“媽媽以前不是最喜歡聽我唱歌的嗎?我記得我小時候,你每次晚上失眠時,我都會給你唱歌,我就跪在這張地毯上,唱得嗓子都啞了也沒停下。”
他低下頭去看地板上那張綴有流蘇的猩紅色毛毯,這麼多年過去,她依舊沒換掉這張地毯,地毯已經有些陳舊了,邊緣洗得發白褪色。
瑪蒂爾達臉色變得極其蒼白,她爬到床沿,哀求地去抓拉斐爾的衣角:“媽媽知道錯了,你讓聖座放過我,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拉斐爾深吸一口氣:“你受不了,那你當初有放過我嗎?”
聽到這話時,瑪蒂爾達身體不自覺地開始發抖,她再也沒有和他對峙的勇氣,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湛藍色的瞳孔裡溢出,她癱軟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
拉斐爾盯著她手上的那枚綠瑩瑩的戒指,恍然想起自己當初吻上這枚戒指的場景。
恍如隔世。
那場轟動一時的綁架案發生後,路德維希的右眼徹底失明,瑪蒂爾達的父親把女兒和外孫都接回娘家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她父親過世,她又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和公爵回去。
那時候拉斐爾已經是上初中的年紀,但由於醫生判定他有躁鬱症的傾向,公爵便為他請來家庭教師住家教學,他和瑪蒂爾達抬頭不見低頭見,難免起摩擦。
轉折點是一天深夜,公爵去其他星域出差,睡得朦朦朧朧的瑪蒂爾達突然聽到走廊的儘頭傳來一陣歌聲。
被吵醒的她不耐煩地掀開被子,她遁著歌聲來到走廊儘頭,這裡正好是書房的地點,書房的門是虛掩的,昏黃的燈光從門縫裡隱約透出。
瑪蒂爾達走近去看:是拉斐爾在唱歌。
他小小的身體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金絲雀一樣動人的歌聲混雜在風聲中,悠揚卻又透出些許詭異的氣息。
家庭老師端坐在椅子上看書,表情悠然自適,像是沉浸在這動人的歌聲中。
拉斐爾唱完歌後,家庭老師把他抱到膝蓋上,老師抱住男孩的腰,在他耳邊細聲說些什麼。
昏暗的燈光下,瑪蒂爾達看到一截蒼白細瘦的小腿自然地垂下,往上看是及膝的襪子,襪夾上的銀扣反射出鋥亮的光。
“你們在乾什麼?”
她用拖鞋踢開虛掩的房門,雙手抱臂,即使沒穿華麗張揚的衣服,她身上那股威風凜凜的氣勢依舊讓人不容忽視,這都遺傳自她那位當將軍的父親。
看到瑪蒂爾達冷冰冰的臉蛋,家庭老師慌亂地把膝蓋上的男孩放下來,拉斐爾久跪後站立不穩,狼狽地跌倒在地,他稍長的頭發垂在肩上,一張臉極其清秀漂亮,但瞳孔卻沒有神采,有種哥特式洋娃娃的陰森感。
說實話,瑪蒂爾達以前壓根沒認真看這個小怪物的臉,今天冷不丁看清那張極其清秀的臉蛋,她忽然想起這個男孩已經十二歲了,再過幾年就該是個大男孩,時間過得可真快。
瑪蒂爾達凝神細看那張臉,卻不能在這張臉上找到一絲屬於Alpha 的陽剛之氣,男孩的皮膚是久未見光的死氣沉沉的白,纖長的睫毛下麵是雙紫羅蘭色的眼睛,顯得弱不禁風,很好欺負的模樣。
她突然想起公爵經常在她麵前的抱怨:拉斐爾這孩子不行啊,性格老是那麼懦弱膽怯,明明也是分化成Alpha的,怎麼老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我起雞皮疙瘩。
路德維希則在旁邊笑道:沒關係,我會保護好弟弟的。
瑪蒂爾達對拉斐爾的感情很複雜,她懷疑過這是她丈夫出軌的證據,但拿出的親子鑒定卻沒能錘定這個猜測,可任她怎麼查也不查不出男孩的身份,外人的閒言碎語又不斷地傳入她的耳朵裡。
她的父親將她如眾星捧月般養大,她的驕傲深入骨髓,她不能忍受任何人看她笑話,所以她不能看見他。
但是……
瑪蒂爾達的眼神停頓在男孩襪夾的銀扣上,冷如冰霜的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但當瑪蒂爾達看到拉斐爾膝蓋上的青紫時,她質問那位家庭老師:“你是不是在虐待他?”
雖然她也看不慣拉斐爾的存在,但到底住在她的地盤上,強烈的領地意識讓她不能忍受一個小小的家庭教師欺壓她的人。
家庭老師辯解:“沒有,是拉斐爾自己做錯了事,所以唱歌想讓我原諒他,是不是這樣的,拉斐爾?”
拉斐爾抬起頭,瞳孔蒼白:“是這樣的,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夫人,你彆怪老師……”
這位家庭老師是個三十多歲的Omega,是名校出身的高材生,他的教學水平毋庸置疑,但性格有些古怪,經常用惡作劇捉弄這個性格軟弱的學生,然後又對他的痛苦冷眼旁觀,等到男孩終於哭出來後,他又會把男孩抱在膝蓋上耐心安慰。
即使拉斐爾在日記裡叫他“梅菲斯特”老師,卻從來沒想過去告狀,因為他貪戀那份母親一樣的溫暖和柔情。
他的反應明顯有些不正常,瑪蒂爾達冷冷道:“你明天不用來了。”
家庭教師一愣:“可是我是公爵閣下特意請來的……”
瑪蒂爾達麵無表情:“再多說一句話,我現在就讓管家把你扔出去。”
家庭老師被她身上凜冽的氣勢壓得說不出話來,他眼中閃過極其不甘心的情緒,但最終也隻能選擇屈服,臨走前,他最後看了眼坐在地板上抹眼淚的男孩。
把家庭老師辭退後,瑪蒂爾達刀子一樣的眼神又嗖嗖地刺向跪在地板上的拉斐爾:“還愣著乾嘛,滾回你的房間去,丟人顯眼的玩意兒,連個下賤胚子都欺負到你頭上,出去彆說你是我家的人,丟死人了。”
拉斐爾被她罵得抬不起頭來,細聲道:“謝謝夫人……”
他把眼淚擦乾,一瘸一拐地走出書房。
第二天早上,瑪蒂爾達發現拉斐爾沒出來吃早飯,通常她是不愛管拉斐爾的事的,但可能是昨晚的事在她心裡留下了痕跡,她隨口問道:“拉斐爾呢,怎麼不出來吃飯?”
因為公爵在外地出差,家裡的傭人們看碟子下菜,對拉斐爾稍有怠慢,他們麵麵相覷,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麼話。
管家瞪了這些勢力的傭人,親自上樓查看,幾分鐘,他急忙下樓:“夫人,小少爺發燒了。”
管家是有很多年經驗的老人,他有條不紊地讓人去請醫生,又吩咐傭人去燒水。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瑪蒂爾達也鬼使神差地去拉斐爾的房間看看。
房間裡,拉斐爾虛弱地躺在床上,因為發燒,熱汗濡濕他的鬢發,他的耳畔和麵部都呈現出病態的緋紅,原本蒼白的皮膚顯得特彆薄嫩,似乎能窺見暗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跳動。
望著這張虛弱的小臉,瑪蒂爾達眼神恍惚了一瞬,她想起她的弟弟。
瑪蒂爾達其實不是獨生女,她也有過一個弟弟,比她小三歲,他們小時候感情很好。
可惜她弟弟十七歲的時候,留下一封遺書,跳河自殺了,原因是忍受不了父親嚴厲的教導和變態的控製欲。
弟弟的理想是成為一名畫家,但瑪蒂爾達那個做將軍的父親卻非逼他參軍,逼他延續家族的榮耀,十幾年的打罵和斯巴達式教育讓他不堪重負,最後選擇用最極端的方式報複自己的父親。
瑪蒂爾達記得她十八歲的時候,父親精心地給她準備成人禮的蛋糕和禮服,還給她舉辦盛大的成人禮,邀請奧丁的各界名流來為他的掌上明珠捧場。
但就在大廳舉行歡樂的宴會時,弟弟卻因為背不出《君主論》被父親關在書房毒打了一頓,那天都沒給他吃飯。
弟弟的死也沒讓她那個冷酷的父親有過一絲愧疚,後來路德維希出生,他把所有的人脈和資源都堆在這個外孫身上。
路德維希出生後,瑪蒂爾達其實也沒怎麼照顧過這個兒子,她父親把外孫接回家培養,她的丈夫對此也沒有反對,那她這個做母親自然也選擇隨波逐流。
弟弟當年不是沒有向姐姐求救過,但瑪蒂爾達卻避開眼神,對他最後的求救視而不見。
徹底閉上眼睛,可能活得會更加輕鬆。
每個人都身不由己地卷裹於這個時代的潮流中,無法逃避,也無法反抗,大部分人不過是隨波逐流的浮萍,自我意誌總是被消解和腐蝕,最後長眠沉溺水底。
可能是因為移情作用,瑪蒂爾達看到床上那種蒼白虛弱的小臉,罕見地生出些許憐愛的感情。
她坐到床沿,用手帕為他擦拭臉上滲出的熱汗。
男孩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照顧自己,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濕潤模糊的瞳孔裡印出一個女人的身影。
“媽媽……”
他細聲喊道,伸出手指抓住瑪蒂爾達的衣角。
瑪蒂爾達一頓,卻沒有撥開他的手指,輕輕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