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說完以後, 裴聞靳長久都沒有說話。
他們就那麼蹲著, 互看彼此, 不知道誰先紅了眼眶, 誰先張開的手臂。
一個清理垃圾的大爺從這邊經過, 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擁在一起,一個滿臉鼻涕眼淚,一個臉上是乾的, 那表情看起來比哭還要難受。
醫院這地方, 承載著死亡,新生, 希望, 以及……絕望。
有人在這裡哭很正常。
大爺避開了那一塊, 推著垃圾桶到遠處清理去了。
唐遠沒嚎啕大哭, 他哭的很安靜,眼淚流的無聲無息,順著青澀未退的臉頰往下淌, 劃過線條流暢的下巴,儘數埋進棉質T恤領口裡麵, 脖子濕|漉|漉|一片。
裴聞靳摸著少年的頭發, 骨節分明的手指抄進去,指腹蹭著他溫熱的頭皮, “三年之約是誰提的?”
唐遠把潮|濕的臉埋在他肩窩裡, “我。”
裴聞靳將少年從自己懷裡撈出來,眼神追問。
唐遠垂下眼皮, 眼珠子左轉右轉,沒敢跟他對視,“我沒撒謊,你媽是真的沒跟我爭吵,但是我寧願她跟我爭吵,也不想聽她講道理,因為她講的全是現實,我找不到可以反駁的點,她的每句話都是為你好,為我好,她還求我,要給我跪下。”
“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頓了頓,他抹把臉,“我提了給你爸找專家的事,我還跟你媽說,世界變化太快,事情是那樣,人也是那樣,三年隻是最大期限,說不定我跟你徹底切斷聯係沒兩個月,感情就淡了,明天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以後的事更是沒個定數,我說了很多類似的話,一直在誘導她。”
裴聞靳沒有表態。
“找專家的事我不說,你家裡也會知道,畢竟很快你們就會過去,我說了,拋出三年之約,也是讓你媽有個台階下,心裡能好受點,不然她會覺得那樣的人情太重,還不起,如果非要拿兒子的後半生來還,就算她同意,你爸也不會同意,乾脆不接受,那不行,有更好的治療方案不能不要,站起來跟站不起來,那是兩種活法。”
唐遠不哭了,說話時的鼻音很重,“所以有個三年之約,對你爸媽來說,已經算是還人情了。”
裴聞靳聽完以後沒說什麼,隻是把少年的腦袋往胸口摁,手臂勒的更緊,那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融進骨子裡。
“昨晚接了你的電話,我就一直在想你媽會怎麼跟我談,我想對策想了一晚上。”唐遠說著,困意就犯上來,“結果真到了那一步,我腦子就亂了,大部分都是臨場發揮,你覺得怎麼樣?”
裴聞靳把人拉起來,大步朝醫院大門方向走。
唐遠被拉的腳步踉蹌,“慢點啊。”
“誒,彆找其他地兒,酒店的房間我還沒退。”
裴聞靳的身形滯住,他側頭。
唐遠一臉單純的眨眼睛,“不是要開車?”
裴聞靳的額角一抽,用力捏住少年的手,把他捏的連連吸氣才減輕力道.
唐遠在C市多待了三天,那三天他就躺在床上,哪兒都沒去,不誇張的說,上廁所都是裴聞靳給抱著去的,他廢了。
三天後,裴聞靳送唐遠去車站,唐遠走路還不怎麼順暢。
高溫天氣來了,他還穿著長袖長褲,沒法穿短袖,胳膊腿上全是印子,一大片一大片的,沒一塊乾淨的皮|膚,露出來會把人嚇著。
裴聞靳拿著唐遠的身份證去取票,完了帶他去稍微偏僻的角落,將票給他,叮囑他上車慢點。
“我又不是小孩子,坐火車有什麼不放心的。”唐遠把票塞褲兜裡麵,一邊嫌裴聞靳嘮叨,一邊又自己嘮叨上了,“我出國以後會換手機換號碼,現在的這個手機不變,號碼也不變,我會帶過去,保持二十小時都在開通狀態。”
這意思很明顯了。
裴聞靳的嘴唇動了動。
唐遠不放心的問,“你的號碼也不變吧?”
“嗯。”
“要是變了,你告訴我,”唐遠看著他,“彆真的徹底切斷聯係啊。”
裴聞靳莞爾,“好。”
唐遠把手臂往兩邊一張,“抱一個唄。”
於是他被抱住,落入熟悉的溫暖懷抱裡,他閉上眼睛,努力嗅著男人身上的味道,試圖在記憶裡加深,“你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洗沒洗?”
“洗了。”
“那你回頭給我寄一件你穿過的,味道越重越好。”
裴聞靳撫著少年纖細柔韌的腰背,啞聲笑,“一件衣服上的味道存不了兩天。”
唐遠從他胸前抬頭,“你怎麼知道?”
裴聞靳垂眼,漆黑深邃的目光落在少年臉上,“你說呢?”
唐遠裝傻,“我不知道呀。”
“……”
唐遠四處看看,沒人,他對男人揚起笑臉,眼睛都彎著,“親一下唄。”
裴聞靳低頭親他,碾轉了會兒才離開。
接下來唐遠重複提出那兩個要求,“再抱一個”“再親一下”,裴聞靳始終都順著他的意。
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距離檢票時間越近,離彆的傷感就越濃烈。
“我會給你寫明信片,一個月一張,一星期一張,算了,還是一天一張好了,”唐遠接連改口,他暴露出內心的煩躁,還沒分開就開始想念,“我不寄,就找箱子放進去,等我畢業那天,我就帶著那些明信片站學校門口,等你過來接我。”
裴聞靳順了順他的劉海,“好。”
唐遠指指男人的心口位置,“把它養起來,彆折騰它。”
“我折不折騰它,看你。”
唐遠漂亮的眼睛一眯,“威脅我咯?”
裴聞靳挑眉,“嗯。”
“行吧,”唐遠聳聳肩,“我接受你的威脅。”
裴聞靳沒把手離開,而是往下移動,托起少年的臉,一寸寸描摹。
唐遠偏開頭,平複了下情緒再把頭偏回來,認真的說,“我初中跟高中都沒留什麼回憶,匆匆就過了,所以三年其實不長,我認真讀書,你認真工作,時間過得絕對會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快。”
裴聞靳,“嗯。”
唐遠拉下男人的手,撓著他掌心裡的薄繭,“你還會留在我家身邊吧?”
“隻要你爸不開除我。”
“不會,他為了你這個左膀右臂,都妥協成那樣了,要是開除你,那對他來說,之前的妥協就等於白費了。”唐遠抿嘴,“你繼續跟著我爸,我就不擔心。”
裴聞靳看著少年的眼角漸漸泛紅,他微仰頭,眼簾闔了闔。
唐遠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他歎了一口氣,小聲說,“要檢票了。”
裴聞靳按住了他的肩膀。
唐遠把手捏成拳頭,左手尾指上的戒指有點硌,“要是有人問你尾戒,你就說是你對象買的。”
裴聞靳按著他肩膀的手用力,指尖發白,“好。”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倆人都沒有動,不舍得說再見。
人生的路很漫長。
路上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很多人隻能陪著走上一段,後麵就散了,能一路同行的,真的要看緣分。
唐遠把鐵鉗一樣按在他肩頭的手掰下來,走了兩步折回去,在男人耳邊說,“等我畢業了,我們就結婚吧。”
裴聞靳愣住了,等他回過神來,少年已經跑沒影了。
他轉著尾指上的戒指,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薄唇緩緩勾起,眼角眉梢全是柔情。
半個多小時後,裴聞靳回到醫院,他聽到病房裡有談話聲,就在門外頓住了,腳步一轉,靠在了旁邊的牆壁上麵,兩手插兜,不知道在想什麼。
裴母在給老伴按捏腿上的肌||肉,乾活的手,勁兒大,她按照醫生說的來,嘴上沒停,嘮嘮叨叨的,“我都跟老二老了,稻子花生芝麻棉花都隨他們要去,還有那八分地的小麥,不收也荒了,隻要給咱留點吃的就行。”
“你彆想有的沒的,身體最要緊,有聞靳在,彆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裴父看著天花板,“他人呢?”
裴母手上的動作猛地停了下來,她歎氣,“那孩子今天走。”
裴父說,“都是命。”
“是命。”裴母哎了聲,“人鬥不過天,看著吧,看老天爺是什麼意思,說不定是我們想多了。”
“聽說國外比國內要開放很多,也不,也不排擠同性戀,那孩子又還不到二十歲,正是會玩的年紀,依我看,真說不準。”
裴父卻沒露出絲毫安心的表情。
那孩子什麼情況他不清楚,但他知道,他兒子是個特彆執著的人。
一旦有了目標,有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就不會放棄,怎麼都不放棄。
“那孩子是大家族的繼承人,還是獨生子。”裴母給再給老伴一個定心丸,“家裡就他一個,肯定是要傳宗接代的,不管再怎麼由著他胡來,最後都得走到那一步。”
裴父這才緩了臉色。
門外的裴聞靳喉頭攢動,煙癮犯了,他摸了摸口袋,摸了個空,欲要推門進去,聽到裡頭又有話聲,推門的手就收了回去。
“那孩子在國外,離得遠,小唯跟聞靳一個城市,就是那個近水樓台什麼……”
“先得月,不會就不要說。”
“我會,怎麼不會了,就是一時沒想起來,你彆打岔,我看小唯跟聞靳在一起的可能性小不了,她有學問,相貌又好,最重要的是喜歡聞靳,而且喜歡很多年了。”
“你看有什麼用,關鍵還得看老天爺。”
“可惜了,聞靳以前都沒談過對象,這是第一次,怎麼就……哎……”
裴聞靳拿出手機劃開屏幕,上麵是少年的照片,說什麼要低調,就特地拍了個小半張臉,另外大半張都在白色被子裡。
他伸手在少年小半張臉上摸了摸,用兩分鐘時間將所有情感都深藏進了心底,等著三年後重見天日.
唐遠回家就蒙頭大睡。
唐寅接到電話回來,把兒子從床上拎到地上,冷不丁看到他胳膊腿上的印子,渾身一震,那表情極為恐怖,像是要殺人。
唐遠趁機爬回了床上。
床被大力踹了一下,被窩裡的唐遠頭暈目眩,不等他有反應,就再次被拎了出來。
唐寅將兒子往地毯上一扔,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呼哧呼哧喘氣。
地毯很軟,要擱平時,唐遠屁事沒有,但他持續開了三天車,精疲力儘,剛才那一下整的他渾身骨頭都疼,疑似又要散架,他揉著酸痛的腰齜牙咧嘴,“爸,你乾什麼啊?”
“乾什麼?”唐寅腦門青筋暴跳,“我他媽怎麼跟你說的?要在上麵,在上麵,你呢?你就給我來這麼一出?”
唐遠一怔,明白了過來,他抓抓亂糟糟的頭發,“那種事兒,上上下下的無所謂吧。”
“無所謂?”
唐寅氣的肝疼,他手一揮,床頭櫃旁的細長燈杆就倒在了地上,水晶燈碎了一地。“我看你是腦子被驢踢了!”
房門外響起管家緊張的聲音,被唐寅一嗓子給吼走了,他把兒子從地上拽起來,提到自己跟前,“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每次都是被吃的那個?”
“……”唐遠尷尬的臉通紅,“爸,咱能不能不討論這個話題?”怪怪的。
那就是了,唐寅滔天的怒火裡倒進來一大通汽油,整個炸了,他在轟然爆炸的聲響裡一動不動,全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