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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果能自行回家,絕不肯受這樣的苦楚。
哪怕再死上四次就能坐地成仙,也絕不要。
一經探身向前,便有烈火倏然而生,首先點燃她的頭發睫毛,然後開始燒穿她的皮膚指甲。
劇烈燙傷裡,宮霧竟然覺得冷到發抖。
她分明已成為世間罕有的強硬體質,在烈火前仍然不堪一擊。
於此同時,環狀道符幽幽發光,真氣如六芒之刃橫劈而來。
她沒等那真氣殺到麵前,一頭便撞了上去。
寧可被真氣劈裂神識,她也不要再忍燒灼之苦!
死去時,宮霧似是能看見自己的身體倒在火海裡。
她恍惚了很久,忽然在想,還好師兄沒有看見。
還好他們都沒有看見。
這一次,情況比從前還要不同。
她本以為自己要花上數天,甚至數十天的時間,死了活活了再死,直到足足奔赴烈火四次以後,徹底擺脫這一苦難。
但她的身體橫在烈火符陣之間,咽氣時陣滅火止,複蘇時陣起火燃。
等於說,剛等那身體有一絲心跳,還沒等她五感恢複半刻,身體便會再一次被真氣劈裂而亡。
宮霧的元神始終安穩平靜,如一縷遊魂般靜靜地看著這裡。
她不能離身體太遠,否則怕血肉不再自行複原。
可她也不敢看那時滅時暗的心房。
太慘了,慘到自己都不敢看自己。
她閉上眼睛,任由意識漂浮在虛妄裡,慢慢念動《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
人神好清,而心擾之。
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此經乃是西王母聽於眾言,由白龜台傳於老君,老君再一輪輪遠傳外道,送予天下。
宮霧凝神念禱,不聞不見肉身苦痛,靈台逐漸清明。
她清楚這一次複生要等很久很久,久到如同辟穀閉關一般。
不如斷欲念,除濁清,清淨修行,自待功成。
靈力再度縈繞著元神湧動循環,不經意間亦是再加快她的身體自修。
整整十日,她的心臟即跳即滅,等到第五次複生時,再也不覺烈火之擾。
兩隻狐狸愣怔著看了全程,如同目睹神跡。
枯焦慘骨裡,一顆心臟勃然而躍,在火舌舔舐裡越發明快。
脈絡肌骨亦如春生花草一般,在符法火焰裡毫無停滯地自行萌生,堅韌至極。
她要活過來了。
她要在烈火真氣裡活過來了。
不僅僅是肌膚皮肉在一寸一寸地重新舒展生長,連她的眉毛,她的睫毛,在烈火裡也一並萌發,甚至生得比從前還要濃密烏黑!
老狐狸雖野性深厚,看得同樣心生敬畏。
它對著烈火裡尚未四肢完好的軀體磕了個頭,拽著小狐狸回蓮葉上。
“我們去哪?”
“給恩人找衣服去!”
宮霧坐而忘道,任由軀體在烈火裡一點一點數度重生。
她靈竅全開,在冥思裡境界升破,自己竟渾然不知。
開陽之境,自此刻起!
如同遨遊靈海的嬰兒,她心無雜念地以元神修行十餘日,直到恍然一醒,才想起身軀還留在洞窟深處。
元神下沉數寸,重回少女身軀之中。
宮霧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滿窟符咒碎如齏粉,轟然而散!
她摸索著坐起來,任由符陣裡未消耗完的靈力被身體自發吸收接納,僅僅是摸了摸自己披落滿肩的烏檀長發。
奇怪,以前頭發好像沒有這麼長。
宮霧一側身,背後有兩隻狐狸端來錦衣羅袍,玉簪寶釵。
“恩人請用。”
她輕嗯一聲,隨意擇了一件穿戴整齊。
小狐狸小心翼翼道:“恩人,今天想吃點什麼?”
“不用。”
狐狸們對視一眼,驚詫地說不出話。
先前擊碎那兩扇刀牆都瞧著快餓死了,今天恩人怎麼反而看起來……像是容光煥發一樣!
少女雖容貌未變,但由於功破開陽的緣故,眼如靈泉,肌如脂玉。
她隨意綰起長發,幾縷青絲垂落鬢邊,舉手投足已有半仙之態。
老狐狸看得都傻了。
這哪裡還是他們掠進洞裡的那個小姑娘!
宮霧不與它們廢話,理好周身邁步向前。
由於她炸開洞窟的緣故,岩壁高處時有碎石簌簌墜落,可哪怕是正巧落在她的額發上,也會被無形屏障一並彈開。
狹小彎道原先僅能容人弓身曲行,愣是被她炸得寬闊開朗,能端立前去。
兩隻狐狸亦步亦趨跟在不遠處,看得發怔。
它們雖然修行多年,但抓來的修士至多也就抵達刀牆一層,再往裡的都會統統猝死。
一路上都有散落的兵器屍骨,足以可見事態之險。
這奇女子果真如傳聞一般,能不滅不死,活著救下它們的祖宗!
穿過毒水流淌的河川,那油燈凝的火光已是支撐不住,在空氣稀薄處斷了光亮。
宮霧不再需要任何光亮照明,破境時便已能夜視逐處,一眼就看見遙遠處有千鏈貫穿牽引,懸吊著什麼物事。
她呼吸一頓,加快了腳步。
小狐狸明顯也是嗅到祖宗的氣味,飛跳著就要往前衝:“是太爺爺,太爺爺!!”
它還沒蹦出兩步,便被老狐狸死死拽住。
宮霧疾行而去,毫不猶豫。
腳步一觸,便有萬箭齊發。
好似夏日裡的狂暴烈雨,劈頭蓋臉自八方降下。
可她無傘而行,毫發無傷。
再往前去,又是十玄劍陣,好似最精進的數十個劍修同時刺殺而來!
宮霧目不斜視,腳步未停。
每一把劍都直直刺向她的要害之處,再被靈障悉數彈開。
元賢仙會都未必會有的凶險殺陣,在她麵前好似一群嗡嗡亂飛的蒼蠅!
少女已步入鎖牢前,那些飛劍仍是窮追不舍。
她回身淩厲一視,數把利劍登時鋒芒相對的互相撞去,把對方都劈得斷裂破散!
宮霧眉眸一斂,終於在寂靜滴血聲裡看向麵前被囚之物。
與其說這是一隻狐狸祖宗,倒不如說,這是一團模糊血肉。
倒刺銀鉤穿透它的琵琶後骨,把它懸吊高處。
九尾被攔根斬斷,雙耳連同皮肉全都已經潰爛生蛆。
由環牆符文可見,下手人陰毒至極。
不僅扣著它一絲真氣,不叫它魂飛魄散,還令設數重酷刑,每個時辰都要令其受儘苦楚,一輩子在此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站在它的麵前,既聽不見呼吸聲,也無法找到它五官心臟各在何處。
血色一團始終苟延殘喘著,此刻都未必感知得到自己終能解脫。
宮霧站在血肉模糊的禍主麵前,許久未有動靜。
兩隻狐狸均被攔在箭雨機關前,遙遙看見她靠近了那祖宗,不住地磕頭。
“我知道您恨極了我們,求您一劍殺了祖宗,我們也隨他一同去了!”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宮霧本想看看這隻狐狸祖宗的模樣,此刻連它的眼睛在哪裡都沒找到。
她垂眸思索很久,並未動手。
“它還有救。”
兩狐狸當場愣住,它們親眼見到這都成什麼樣子了,哪裡還敢奢望更多。
“一殺了之,反而便宜了你們。”宮霧歎道:“天下哪裡有這樣的好事?”
“等我救活了你們祖宗,我倒是要親自問問,它打算用什麼來還。”
小狐狸極悲極喜,又哭又笑:“謝謝恩人,謝謝恩人!”
她一刀劈開數重鎖鏈,把泛光符陣悉數掐滅,讓那倒刺銀鉤悉數斷開。
一團血肉墜在她鋪的兔絨毯子上,登時有黑血汩汩流出,腥臭爛味逸散開來。
宮霧把長刀反手一擲,那法器登時碎裂作數十刀匕,釘穿回路的陣眼符尾。
所有機關應聲而碎,再無危險。
兩隻狐狸這才狂奔著衝過來,大哭著不住舔舐那團血肉。
“彆舔,”她有點費力地把兩狐狸擋開:“本來就快活不成了,你們涎水眼淚流進傷口裡,我更治不活。”
狐狸們這才聽話,仰頭看少女拿袍子把血團裹好,一步步慢慢走了回去。
宮霧主意已定,打算救回這祖宗以後好好算賬清楚。
哪怕這幾百隻狐狸將來給月火穀帶幾千野雞回來,也遠勝過一劍殺了了事。
“現在,你們能告訴我回去的辦法了嗎?”
兩隻狐狸跟著跑在她身後,終於肯痛快回答了。
“有暗窟可出洞府,離開妖界的密鑰在幾十裡外,我們隨時能帶你出去。”
“但是……”小狐狸拿腳撓了撓耳朵,尖聲道:“你還是不回去的好。”
宮霧回身看它。
“它不是那個意思,”老狐狸如人般坐在原地,舉起單爪道:“你現在是我們的恩人,天地良心,我們不會對你說謊。”
你們把我害成那樣,也好意思再談天地良心嗎?
“魔界的人在到處找你,你要是回去了,那些人準會殺去穀裡!”小狐狸尖聲道:“你若不信,隨我去附近州郡裡一探就知!”
宮霧愣道:“魔界?”
兩狐狸對視一眼,一邊同她慢慢往回走,一邊把這幾個月的秘事講給她聽。
人間常有妖祟潛伏,而妖魔兩界卻少有外探。
兩者防密程度截然不同,以至於信息量差距甚大。
在霸鯨樓和知白觀還未探清流言細節時,他們密切交談的消息已經借由鳥雀蜂蝶交相傳遞,而那些看似尋常的細小動物,均是妖界布下的探聽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