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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漸大,風吹著雨絲飄進亭子裡,打在司徒靖臉上。
風聲雨聲,風雨中的湖水聲,讓他頭腦一時有些不敢相信,剛剛聽到的那句話是真的。
“你說什麼?”司徒靖凝眸看著顧泠問。
顧泠看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麵有人影晃動,沒有撐傘,定然濕透了。看不清人,但看到了一條魚,頭朝上,尾向下,在空中搖擺跳躍……
“哦,”顧泠神色淡淡,“你敢不敢?”
重複方才的話,但沒完全重複。
司徒靖的心沉下去,又倏然提起來,拳頭下意識地握緊了,“你,莫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顧泠收回視線,微微蹙眉,“你覺得我很閒?”
“讓我留在乾國?跟以前一樣,當武將,帶兵為乾國打仗?”司徒靖到底不敢輕易相信顧泠會這樣說,又反問了一遍。
顧泠也沒說什麼不好聽的話,根本沒說話,隻點了下頭表示肯定。
“為什麼?”司徒靖死死盯著顧泠的眼睛,似乎想從這樁讓他意外且震驚且不解的突發事件之中窺見顧泠到底有什麼奇葩的陰謀。
“因為,”顧泠想了想,視線落在司徒靖眉心,“你太感情用事,不適合當細作。”
實話。司徒靖的問題就在這裡。他當涼國的細作失敗是這個原因,若是讓他當乾國的細作依舊會如此。他被控製多年,在矛盾掙紮中來回搖擺,在感情和理性之間迷茫錯亂,一念之差,就有可能徹底毀滅心中那個有良知的“諶貝貝”。
司徒勰在等司徒靖毀滅重生後變成他真正想要的棋子。
而蘇涼和顧泠決定拉他從深陷的泥潭中出來,回到正道。
之所以不能再讓司徒靖回涼國去,不是因為無法掌控他,是因為他無法掌控自己在涼國皇室那種勾心鬥角互相傾軋的環境中,不斷遭受血緣親情的外皮包裹之下的醜惡攻擊後會不會沉淪。事實上,如今已經開始了。
司徒靖的實力很強,頭腦也很好,否則司徒勰不會到如今都不願放棄他。但對他來說,環境很重要,身邊的人很重要,做什麼事很重要,人生目標也很重要。
顧泠的評價讓司徒靖有些惱怒,但稍稍冷靜下來,他就知道,顧泠說的,每個字都是對的。
正如顧泠對司徒靖有成見,司徒靖看他也不順眼,所以麵對他情緒更容易有波動。
而司徒靖此刻很清醒,他不適合回涼國不是重點,重點是,顧泠和蘇涼真的打算讓他留下?讓他當乾國人?甚至放心讓他繼續當武將?讓他去帶兵打仗?仿佛他從來不是司徒勰的孫子,司徒瀚的兒子,仿佛他當過細作這件事隻是一場夢,仿佛他昨日在諶母懷中生出的可笑又可悲的那個念想,希望他真是諶家的孩子,突然成真,甚至比那更好!
“你們信任我?我不信。”司徒靖確實不敢相信。
顧泠神色有些不耐,“我問的,是你敢不敢?”
“我……”司徒靖脫口而出又頓住,覺得顧泠在用激將法,可他確實被“擊中”了,想找回點麵子,扯了扯嘴角,笑得卻很不自然,“你們要是敢,我有何不敢?”
“好。”顧泠點頭,起身就要走。
司徒靖也立刻站起身,“乾皇怎麼可能會信我?”
顧泠微微搖頭,“這不用你操心。”
司徒靖看到顧泠撐開傘,即將走出去,又忍不住問了一句,“藺屾知道這件事嗎?”
顧泠站在亭子的最後一級台階上,撐著傘轉身,看著司徒靖說了一句,“藺屾不喜歡男人。他有心上人了,你死心吧。”
話落顧泠飄然走進雨中,司徒靖麵色一僵,等反應過來氣得想罵人的時候,顧泠已經走遠了。
“有病!有病!有病!”司徒靖握拳捶著亭子的柱子,等說到第三遍的時候,腦中就不是在想顧泠笑話他對藺屾有那種心思,而是顧泠和蘇涼打算留下他的事了。
到此刻,司徒靖依舊覺得恍如夢中。
司徒勰認為蘇涼和顧泠不可能再接納司徒靖,司徒靖自己也這麼認為,雖然他不能否認心中仍存有幻想。
一夜之間,似乎什麼改變了,一定有一個原因,但司徒靖想不到……
裘琮拎著一條魚衝過來,突然抓住司徒靖的手臂,他才反應過來。
“外公。”司徒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才看清裘琮渾身濕透,平日裡常常眯起來看人的蒼老眼眸此刻睜開格外大,長長卷曲的白眉毛上密布細小的雨滴,眉毛下麵的雙眼亮得嚇人。
司徒靖很快想到,裘琮方才定然在附近偷聽,不過因為下雨,可能也聽不清什麼。怪不得中間顧泠往他身後看過。
“靖兒啊,小顧跟你說什麼?是他找你來的吧?有什麼正事要交代你做?”裘琮很高興的樣子,甚至有點激動,就因為顧泠主動見了司徒靖,他覺得是好事。哪怕顧泠讓司徒靖去上刀山下火海,裘琮都覺得比現在這種漠視來得好。
司徒靖定定地看著裘琮,仿佛第一次認識。而他的確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裘琮,被雨打得很狼狽,完全沒有絕世高手的樣子,曾經那種冷酷的氣質也蕩然無存。
直到此刻,司徒靖才終於感覺到跟這個老頭血脈相連。
而曾經當司徒靖要求裘琮去抓蘇涼,裘琮真的答應並照做的時候,司徒靖心裡並沒有任何高興或感覺到被無條件寵愛,他心底深處甚至覺得:與南宮霖為伍的果然是一路人,是非不分,又談什麼感情?
司徒靖從小到大都在是非和情感之中混亂著,而道德枷鎖是他強加給自己的,也是他始終沒有泯滅良知的最重要原因。
因此,司徒靖評價一個人,會下意識地先看道德,再談感情。因為他所謂的親人,司徒勰和諶父諶母,給他的都是拋開道德的虛假感情。
曾經的裘琮的確是自私的,雖然是偏向司徒靖的自私,但這也讓他潛意識裡覺得裘琮也不是什麼好人。
但當下,司徒靖想到的,都是在那個海島上再次見麵之後的裘琮。
那時裘琮喜歡上了蘇涼,對司徒靖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總是批評司徒靖,總是希望他能跟蘇涼和顧泠修複關係,希望他不要回涼國,希望他做對的事。但同時,裘琮求蘇涼給司徒靖醫治,保護了司徒靖,那次他離開回涼國之前,裘琮苦口婆心地勸他留下,這次他來,裘琮又到驛館去,始終不放棄地勸他,哪怕頭一天說了再不管他之類的話,第二天他登門,還是能看到裘琮眼中的期待……
對,就是期待。此刻裘琮的眼中,也滿是期待。
司徒靖在想,他期待什麼呢?裘琮對他有何所求?
但想來想去,他很清楚地確認,麵前的老者,他血緣上的外祖父,對他沒有任何功利性的要求,沒有任何自私的欲望,不是想利用他。
他的外公,從頭到尾,隻是希望他活著,過得好而已。
如果說見過顧泠之後司徒靖的頭腦仍有些混亂,此刻看著裘琮,他的心飄飄忽忽,終於落在了實處,他的頭腦也終於徹底清晰了。
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嗎?這才是真正的親人和家人,希望他好,彆無所求。
而剛剛,顧泠給了他一個心底裡渴望卻以為再無可能的機會,一個回頭的機會。
雖然是雨天,但司徒靖長久以來冰冷的心熱了起來。
他沒有回答裘琮的問題,抬手,用袖子擦去裘琮臉上的雨水,又叫了一聲“外公”,深吸一口氣說,“對不起”。
裘琮看著司徒靖,他手中的魚掉落在地,撲騰起來。他一把抱住司徒靖,哭得老淚縱橫。
顧泠撐著傘默默飄過來,走進亭子,撿起地上的魚,又默默飄走。
因為秋月剛剛到圓明閣說,裘琮買了兩條魚,說要送一條過來給顧泠,讓做給蘇涼吃,秋月專門來問要不要幫忙殺魚。她如今廚藝已經非常嫻熟,對於殺魚殺雞都很利索。
顧泠說,魚迷路了,他去找。
……
午飯時,裘琮、岑蔓和司徒靖南宮倩坐在一起,祖孫三個的氣氛頭一回如此和諧。
裘琮臉上的喜意一直沒有落下過。因為他已經知道顧泠今日找司徒靖所為何事,也知道了司徒靖的答案。
“我從來沒見外公這麼高興過。”南宮倩笑著給司徒靖夾菜,“哥哥你不知道,外公先前總是念叨你,一提起就愁眉苦臉的。”
裘琮輕咳,“什麼愁眉苦臉?倩兒你不要胡說。”
岑蔓神色認真,“倩兒說的是真的。阿靖,以小涼和小顧的性子,這次能主動找你,很不容易了,你可千萬要想清楚以後的路。”
司徒靖點頭:確實,他現在想想還是覺得那倆人今日的舉動有點不可思議。
裘琮輕哼,“以後的路還有什麼好想的?小涼讓你乾什麼你就乾什麼,這不是控製你,都是為你好,你可彆再犯糊塗!”
司徒靖沒說話,裘琮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拽過來,“你還不樂意?”
司徒靖神色無奈,“外公,我沒說不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