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佳士得的私人展示室裡,韓易也提出了跟徐憶如同樣的疑問。麵對這個問題,泰然自若的約書亞格雷澤如實回答。
“這兩幅肖像畫創作於1634年,那個時候,倫勃朗隻有28歲,距離繪製出《夜巡,還有整整八年的時間。不過,三年前便離開萊頓,來到阿姆斯特丹打拚的他,已經在首都闖出了不小的名頭。收了幾個學生與助手,接到了許多價格不菲的定製單子,並由此過上了有教養的紳士生活。”
“馬爾丹蘇勒曼,就是在這個時候,帶著他的妻子奧普金高比找到倫勃朗的。蘇勒曼來自一個富裕的加爾文派家庭,1628年開始,他在萊頓居住了五年時間,也就是在那裡,他結識了倫勃朗。至於高比,她是阿姆斯特丹一個古老而受人尊敬的家族最後一根獨苗。他們的結合,為蘇勒曼帶來了聲望,與多達35000荷蘭盾的豐厚嫁妝。”
“為了慶祝他們的一周年結婚紀念日,蘇勒曼和高比委托倫勃朗,幫他們創作兩幅肖像畫。”
“就像我說的那樣,在這兩幅作品完成的前後,倫勃朗是阿姆斯特丹最時尚、最先鋒,也最受歡迎的肖像畫家之一。公元十七世紀,荷蘭共和國正處在貿易、工業、科學和藝術都繁榮至極的黃金時代,迅速崛起的新生代富裕階層,是倫勃朗最重要的藝術讚助群體,和獲取財富的來源。”
“倫勃朗一生中畫了無數幅肖像畫,光是流傳至今的自畫像,都有接近百張。但1634年的這兩幅肖像畫,卻是倫勃朗藝術生涯中最特殊的例外。”
“蘇勒曼夫婦的肖像畫,是倫勃朗已知的畫作裡,唯一成對的兩幅全身肖像畫。這種類型的畫作,通常在歐洲更南部的宮廷裡比較常見,尤其是佛蘭德斯地區,而在當時的荷蘭,是極為罕見的。蘇勒曼夫婦選擇定製這樣的風格,很有可能是想展示他們超然的社會地位。畢竟,兩人確實屬於阿姆斯特丹資產階級裡的最高一層。”
“正是由於作品的稀缺性,它們才會在1878年被羅斯柴爾德的法國一脈看中,由詹姆斯梅耶羅斯柴爾德男爵的兒子阿方斯詹姆斯羅斯柴爾德親自出手,以150萬荷蘭盾的高價,將其納入家族享有聲譽的藝術寶庫中。”
話及此處,約書亞格雷澤雙手交疊在一起,向前伸出,遙指了一下坐在韓易右側的安托萬嘉舍。
“嘉舍先生應該很清楚,羅斯柴爾德的藝術品收藏,範圍之廣、種類之多、規模之巨,常人難以想象。這個家族的四脈,奧地利、英國、法國和意大利,都各自貯藏了堪比國家博物館的海量作品。”
聽到這裡,韓易轉過腦袋,將視線投向了自己履曆豐富的資產經理。約書亞格雷澤與安托萬嘉舍是舊相識,這一點韓易並不驚訝,畢竟安托萬在埃德蒙德羅斯柴爾德遺產集團工作了那麼久,肯定會因為集團旗下管理的古老資產,跟佳士得和蘇富比這兩大拍賣行產生交集。
他之所以注視著安托萬嘉舍,隻是想從圈內人的嘴裡,更詳細地了解這兩幅作品的曆史變遷。
“是的,那不勒斯這邊衰落得比較早,十九世紀中葉,我忘記具體是哪一年了,革命爆發,意大利統一進程開始,朱塞佩加裡波第占領了那不勒斯,並成立了臨時政府。因為家族跟奧地利和法國保持著密切的政治聯係,這使得那不勒斯一脈在南意大利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那不勒斯這邊的分支,在阿道夫卡爾馮羅斯柴爾德的帶領下,想要支持被廢黜的國王,以期在戰後的新局麵中找到可以施展拳腳的一席之地,但他在倫敦、巴黎和維也納的親戚,卻不打算跟他一道下注。於是,隨著意大利的統一,和阿道夫與這三個家族分支的關係日趨緊張,那不勒斯這邊的業務,在1863年不得不全部關停。”
安托萬嘉舍知道自己的雇主最喜歡聽這些尋常曆史書上難以得見的密辛,在不涉及到老東家敏感信息的情況下,他也樂得分享。而且,在埃德蒙德羅斯柴爾德遺產集團呆了七年時間,他自己也耳濡目染,從羅斯柴爾德波瀾壯闊的家族史出發,愛上了那個風暴前夜的維多利亞時代。
“危難之際,奧地利分支伸出了援手。維也納的瑪蒂爾德漢娜與那不勒斯的威廉卡爾結婚,隨後,他們把所有的藏品和文件,都轉移到法蘭克福的辦公室裡托管。”
“可1901年,法蘭克福的辦公室也被關閉了,這些藏品又被送到了維也納的奧地利家族總部,一直保存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1938年,奧地利被納粹德國吞並,作為猶太人,羅斯柴爾德家族不得不以極低的價值出售了他們在奧地利和德國的全部業務。家族族長路易斯男爵甚至被監禁了一年,直到他的家人支付了大筆贖金之後才得以釋放。維也納羅斯柴爾德莊園裡的所有貴重物品,也都被納粹官員和奧地利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一掃而空。戰後能尋回並歸還給家族的,僅剩下250件。”
“因此,羅斯柴爾德家族迄今為止仍然保存完好的藏品庫,就隻剩下了倫敦和巴黎。倫敦自不必說,沒有戰火侵襲,羅斯柴爾德的英國分支枝繁葉茂,任何領域都能看到他們活躍而隱匿的身影。巴黎這邊,雖然有納粹占領過一段時間,家族的流動性財富被儘數沒收,但大多數羅斯柴爾德的收藏品,都放在拉法葉大街的巴黎銀行金庫裡,再加上巴黎這一脈的生意做得太大,北方鐵路公司、埃赫曼集團、伊默裡斯集團,這些關乎法國國本的實業巨頭都是由羅斯柴爾德家族出資創立,哪怕是維希的合作政府裡,也有大批他們的支持者。因此,巴黎的羅斯柴爾德,並沒有遭受維也納那樣的毀滅性打擊。”
“但戰爭的創傷必然會顯現出來,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羅斯柴爾德家族拿回了公司和銀行,但聲勢卻大不如前。1980年代,密特朗更是第二次把羅斯柴爾德銀行收歸國有,雖然很快他們又被允許成立一家新的銀行,但總體的營收規模,已經無法與往日相提並論了。”
“於是,羅斯柴爾德家族不得不打開他們的寶庫,用這些長久以來不見天日的傳世珍寶,來換取必要的流動資金,以維持家族本身的正常運轉。而這個家族最為信賴的拍賣行,就是我們——佳士得。”
待安托萬嘉舍接近他詳儘介紹的尾聲,安靜地侍立在倫勃朗兩幅真跡前的約書亞格雷澤才重新開口。
“2016年之前,這兩幅作品已經有60年沒有與世界見麵了。是的,上一次它們出現在公眾視野裡,還是1956年。今年是倫勃朗的410周年誕辰,荷蘭政府希望舉辦盛大的倫勃朗主題活動,以提振國家的文化影響力、旅遊市場以及整體財政收入。但法國政府也不希望如此珍貴的大師作品就這樣流失去了其他國家。因此,從2015年下半年開始,兩國政府通過盧浮宮和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展開了激烈的暗中競價,最終,在與法國進行了深入溝通之後,荷蘭內閣同意了與法國聯合購買這兩幅畫作的提案。”
“1.6億歐元,荷蘭政府代替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承擔一半,盧浮宮承擔一半。這兩幅150年內隻被觀賞過一次的畫作,將在這兩家博物館之間輪流展出。”
“今天,我之所以要代表佳士得向您展示這兩幅傳世之作,主要有三個原因。第一,它們的確是倫敦佳士得目前最有價值的拍品,是今年私人銷售領域的成交額頭名,您在弗裡茲大師展上看到的任何公開展出的所謂珍稀作品,都不及這兩幅畫的五分之一。”
“第二,安托萬嘉舍先生是佳士得的老朋友,而您是安托萬嘉舍先生傾心信任,願意放棄在歐陸的一切,到美國開啟第二段生涯的新朋友。接待朋友,就應該用最好的東西。”
說罷,約書亞格雷澤抬抬手,友善地示意韓易和安托萬嘉舍,可以向這幅真跡再湊近一些。
“目前為止,《馬爾丹蘇勒曼肖像,和《奧普金高比肖像隻展出過兩次。今年3月在盧浮宮一次,今年5月在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一次。今天這次,是它們重現於世後,第三次展出——隻為您展出,韓先生。”
約書亞戴上白色手套,小心翼翼地順著倫勃朗的線條進行解說。
“在這兩個享有盛譽的委托創作中,倫勃朗通過引入一個動作,在夫婦倆的肖像之間,創造了浪漫的對話。馬爾丹蘇勒曼向他的妻子遞出手套,作為忠誠的標誌,而他的妻子,奧普金高比,從樓梯上向他款款走來。”
“背景中連接的黑色幕布,將兩幅畫的整體色彩統一起來。光線自左向右,落在馬爾丹的右肩,也落在奧普金的蕾絲領前。這位阿姆斯特丹大師的才華和天賦,集中體現於他對黑、白、灰三種色彩的巧妙處理。除了倫勃朗之外,極少有人能夠把如此簡單的顏色,組合出如此絢麗的效果。馬爾丹的鍛邊漿洗禮服,與奧普金連衣裙的輕質絲綢、絎縫緞麵和薄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說到衣服,您看,在這幅畫裡,奧比夫人腰圍明顯較寬,預示著她正在孕育一個新的生命。”
“夫妻倆腰帶上造型統一的精致蝴蝶結,就像一個環,將這對情侶團結在一起。包括丈夫馬褲上的圖案,鞋子上的奢華裝飾,以及奧普金的黑色團扇,都體現了倫勃朗對細節的精準捕捉。”
“兩位模特的神情截然不同,馬爾丹作為男性,更沉穩內斂,看不出具體的喜樂。而奧普金則明顯更加憂鬱而文雅,符合當時的歐洲社會,對夫妻之間不同的角色定位。”
“色彩、光線、人物的動作姿態……倫勃朗繪畫裡體現出的,驚人的現實主義,並非隻出現在《夜巡之後,隻出現在他生命的最後時段……《夜巡前八年,28歲的倫勃朗,就能迸發出如此旺盛的藝術光華,讓這兩幅肖像畫,不僅擁有了無窮的收藏價值,更擁有了無儘的曆史價值。”
“剛才在走廊裡跟您閒聊的時候,得知您以音樂為主業……如果要用音樂來對比的話,倫勃朗是披頭士,《夜巡是《let it be,《馬爾丹蘇勒曼肖像和《奧普金高比肖像就是《i want to hold your hand,不夠完美,但永遠年輕。”
約書亞格雷澤頗為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光聽他的敘述風格就不難判斷出,他是那種以浮誇見長,喜歡用各種大詞把客戶砸暈的談判類型。
“倫勃朗的青春,對於任何喜愛荷蘭黃金時代繪畫,甚至是歐洲繪畫的人來說,都是一個無可複製的絕版收藏。”
“我很喜歡倫勃朗。”
“噢,是嗎?”約書亞格雷澤挑挑眉毛,語氣裡帶著一絲故作的驚訝。識人眼光毒辣的他,隻在提前預約的電話會議裡聊得三兩句,便對韓易的喜好有了一個大致的把握。
不喜歡光怪陸離的現代藝術,但喜歡把細節鑽研透徹的現實主義。畫作本身的技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背後的悠遠曆史與人文情懷。
“那隻能說明您的運氣很好,兩次展出之後,這兩幅肖像畫要進行一輪為期一年到一年半的保護性修複流程,所以才會暫時存放在我們這邊。下次想要在公開場合看到它們,得等到2018年了。”
這就是為什麼約書亞格雷澤要大費周章,把倫勃朗的作品從保險庫裡搬出來的原因。也是他刻意繞了一大圈,借安托萬嘉舍之口,把倫勃朗、羅斯柴爾德以及他們所經曆的大時代串聯在一起的主要動機。
韓易這種人,不是藝術收藏家,是曆史收藏家。讓他感受到的時代脈搏越強,他做決定的速度就越快。
約書亞格雷澤一點也不擔心韓易是不是個滿口謊言的詐欺犯,熟識的安托萬嘉舍是第一道保險,韓易停在希斯羅機場的灣流g650er是第二道保險,佳士得紐約辦公室搜集的情報,是第三道保險。
跟摩納哥的遊艇經紀人不同,佳士得想要了解一位富豪過往的消費記錄,那是分分鐘的事情。
“那我還真的挺幸運的。”
韓易咧咧嘴,隨即,故意輕歎了一口氣。
“隻可惜,沒辦法帶它們回家……我肯定沒辦法跟法國政府和荷蘭政府競價。”
聽見對方的回應,約書亞格雷澤會心一笑。他知道,這是韓易在隱晦含蓄地提醒他,該進入正題了。
“其實一點也不可惜,韓先生。要我說,其實您今天很有可能獲得兩個程度相當的驚喜。”
“噢,是嗎?”
“是的,其實,這就是我要向您展示這兩幅肖像畫的第三個理由……”
“我們這裡,有一個與它們相差不遠的委托賣品,正在接受私人報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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