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一千個哈姆雷特(2 / 2)

在威尼斯的歎息橋,阿爾瑪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因為在如潮般的人群中,克裡姆特正將手偷偷攀上她的腰肢。

在熱那亞,克裡姆特偷溜進阿爾瑪的房間,“在我意識到之前,他把我抱在懷裡,吻了我”。

在維羅納,阿爾瑪將克裡姆特熨燙的衣衫送到他的房間,他們忘情地接吻,直到克裡姆特停下來,告訴她,“隻有一件事能幫我們結束這一切:徹底地肉體結合”。

阿爾瑪被欲望壓倒,“搖搖晃晃,不得不在欄杆上穩住身子”。克裡姆特告訴她,如果他們在愛的啟發下交合,上帝便不會介意。

在講述這一段故事的時候,韓易極力保持著語調的平靜和鎮定,生怕徐憶如發現絲毫端倪,雖然她肯定無法察覺。

但韓易自己心裡清楚,克裡姆特跟阿爾瑪的故事,像極了誰。

那個今天仍在意大利的尤物。

好巧不巧,阿爾瑪-辛德勒和芭芭拉-帕文,都算出生在奧匈帝國的故土上。

“阿爾瑪跟克裡姆特的愛意太過明顯,讓阿爾瑪的繼父卡爾-莫爾感到非常不快,他要求比阿爾瑪年長太多的克裡姆特立刻停止他不恰當的行為,兩人之間的戀情也就此戛然而止了。”

“克裡姆特提前從意大利返回,回來之後……他又給他的一位年輕模特,瑪利亞-齊默爾曼,寫了一封感情洋溢的長信。瑪利亞,昵稱米琪,她的父母住在遠離環城大道的普通居民區,她的繼父是皇家衛隊裡的一名隻能拿到微薄俸祿的軍官。”

“米琪的家裡很窮,信奉天主教,有很多孩子。她的母親對米琪寄予厚望,她知道她的女兒每天都流連在各種博物館裡,夢想著成為一名藝術家……她的母親,也希望她能成為一名藝術家。”

“克裡姆特當時名氣很大,由於時代的限製,米琪的媽媽認為,女兒如果想要成為一名藝術家,就必須得跟一個男性藝術家結婚。她不在上流社會裡,沒聽說過克裡姆特的風流韻事,隻看得到他的光鮮亮麗。米琪的媽媽錯誤地把克裡姆特當作了一個合格的單身漢。她鼓勵米琪在約瑟夫施塔特區綠樹成蔭的街道上碰運氣,因為克裡姆特的工作室就設在那裡。”

“某一天,克裡姆特打開花園的門,注意到在栗色花叢裡徘徊的,紮著淺色辮子的少女。他邀請米琪進了屋。”

“後來,米琪告訴母親,克裡姆特精心梳理了她濃密的薑黃色頭發,並用溫暖的手掌輕輕扭動她的頭和肩膀,他細致地用畫筆勾畫著她。克裡姆特告訴米琪,他希望讓她作為模特,出現在他為舒伯特創作的油畫裡。他給了米琪一件輕柔順滑的絲綢禮服,作為在畫中出現的服裝,而米琪則急切地脫掉了她那身不合時宜的街頭便裝。”

“能夠獲得一位偉人的認真對待,米琪感到欣喜若狂。克裡姆特邀請她成為他的專屬模特,裸體的也好,不裸體的也好,全都畫過。米琪熱情地邀請克裡姆特到她家裡作客,克裡姆特也邀請米琪在環維也納一圈的假日遊行花車上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在街道兩側,米琪的家人們隨著人群一道歡呼,他們認為——米琪終於得到了她應有的名氣與地位。”

同樣,雖然此時的徐憶如辨彆不出,但這一切在韓易的眼裡都是那樣明晰。

古斯塔夫-克裡姆特的每一個繆斯,似乎都跟他現實生活裡發生的感情糾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選擇了事業,與克裡姆特在商場上並肩作戰的埃米莉-弗洛格。

旅行期間的意外邂逅,一個夏日的露水情緣阿爾瑪-辛德勒。

還有夢想一夜成名,最後被克裡姆特推上舞台的米琪。

需要說得再明顯一點嗎?

“埃米莉、阿爾瑪、米琪,再加上阿黛爾……”

徐憶如眉頭緊鎖。

“也就是說,克裡姆特同時跟四個女人不清不楚?”

“……差不多吧。”

對的,就是四個。

“一個就算了,難免會有意外。三個真的是……有夠誇張。不知道阿黛爾怎麼能不介意的。”說到這裡,小如有意無意地瞟著韓易,輕描淡寫地畫了道紅線,“如果是我,要是我喜……你,另外還有三個鶯鶯燕燕,我肯定轉身就走。誰愛要誰要,反正我不要。”

非常有威懾力的紅線。

可惜畫晚了。

“我沒他那麼……sexually active。”

丟下一個含糊不清的答複,韓易急忙繼續講述克裡姆特的故事。

“沒有聽從朋友們的勸告,阿黛爾義無反顧地沉浸在了克裡姆特的藝術世界裡。他們陷入了一種親密但是無人知曉的關係,這種關係將會在他們的餘下的生命裡一直持續下去。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在安靜的工作室裡進行的。他們兩個人,都沒有留下所發生事件的書麵記錄。”

“但是我們……好像還是可以從克裡姆特的畫作裡找到蛛絲馬跡。你剛才不是說了嗎,小如,朱迪斯就是按照阿黛爾的麵容和身形來刻畫的,幾乎就像是照片一樣,一比一的複刻。”

“可那個時候,阿黛爾已經跟她的丈夫結婚了。”小如低聲提醒道,《朱迪斯與赫羅弗尼斯的頭顱》創作於1901年,那個時候,阿黛爾-鮑爾已經更名為了阿黛爾-布洛赫-鮑爾。

“這就是時代的局限性。為了讓一直受到嚴密監管的自己能夠獲得一定的自主權,她必須得結婚。除此之外,彆無他法。而且,她的結婚對象也不可能是古斯塔夫-克裡姆特。就算克裡姆特是個忠貞不二的男人,他也還是個藝術家。在那個年代,藝術家是個比花花公子更不受真正的貴族階層待見的名號。可以與他們共飲,但絕不能接納他們進入家族。”

“好閨蜜阿爾瑪可以嫁給古斯塔夫-馬勒,因為他們都是藝術家庭,門當戶對。但阿黛爾跟克裡姆特之間有天塹啊,所以,就算自己不情願,就算她的所有朋友都覺得費迪南德-布洛赫很醜,她是個嫁給了青蛙的公主,她也得跟費迪南德舉行婚禮,組建家庭。”

“不愛就可以出軌喔。”徐憶如淺笑著撇撇嘴,“好蹩腳的借口。”

“約書亞跟我說了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儘管在公共場合,奧匈帝國的禮節就像克裡姆特畫中金色馬賽克的外殼那樣嚴密,但實際上,維也納知識分子的越軌行為在當時卻是公開的秘密。社會性的精神分裂症,是他的原話。”

“是普遍現象,不代表個人要去效仿。”

“如果是我呢?”韓易認真問她,“如果你必須得結婚,但又還是喜歡我,怎麼辦?”

“那我根本就不會結這個婚呀。”

“嗯……如果是,你結婚之後才遇到了我呢?”

“你就不可能有機會。”小如衝他呲呲牙齒,“我很有原則的喔,我們跟……阿黛爾可能確實有點類似啦,但不要把我真的當成她了。背著老公出去亂搞,這種事情我一萬年都不會做。”

“那如果是……回到我們去年那個狀態,再過個五年……不,十年,然後我到台北來找你,跟你說我其實一直都喜歡你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韓易明顯是代入了上一世的自己。

聽到韓易的詢問,小如微微一怔,隨即擠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再過個十年,我到……蓉城來問你這句話還差不多。”

這個時空的徐憶如,不會知道那個時空的情形。在她知曉的唯一現實裡,韓易和他的家族,才是財富與權勢明顯高於自己,更有可能無法紆尊降貴來遷就對方的那個人。

在韓易的版本裡,徐憶如是阿黛爾-鮑爾,他是那個努力成為古斯塔夫-克裡姆特的人。

而在徐憶如的版本裡,韓易是阿黛爾-鮑爾,她……也許拚了命,也沒辦法成為克裡姆特。

得是怎樣顯赫的成就,才能配得上現在韓易所展現出的這一切呢?

這種假設,讓徐憶如和韓易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在對《阿黛爾-布洛赫-鮑爾夫人肖像二號》和古斯塔夫-克裡姆特的生平深入了解之前,韓易對藝術品的認識其實相當片麵而淺薄。他有欣賞的畫家,但僅僅是欣賞他們作品的呈現風格,比如卡拉瓦喬,比如倫勃朗。他們讓韓易歎服的,是其對現實世界的精準捕捉和忠實呈現。

但古斯塔夫-克裡姆特跟他過於近似的情感糾葛,給了他一種全新的啟發,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對一句他曾經聽過的名言的重新發現。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韓易曾經認為,一千名觀眾眼裡的一千個哈姆雷特,是他們對故事本身的不同解讀。但現在,他發現,這一千個哈姆雷特,其實就是觀眾自身。

一千個人有一千條不同的命運線。有一千個深埋心間的過去,有一千個等待開啟的未來。觀眾們在藝術創作者編織的世界裡重拾過去,窺見未來。他們會把自己代入故事中的主角,但不會完全讓自己順著創作者的故事線一板一眼地走下去。他們會撿起創作者給他們留下的木板,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裡,用想象力築起一間簡單卻溫暖的木屋。

然後,讓自己住進去,讓愛人住進去。

讓沒有實現的開端住進去,讓他們想要的結局住進去。

這是所有文藝作品最至關重要的功能,、電影、音樂、繪畫,皆是如此。描繪能讓觀者引起共鳴的場景和人物,把這些場景和人物變成鑰匙,再扶住他們的肩頭,推一把,讓他們去打開想象力的大門。

想象力,是人類在有限的時空中實現無限的不朽的唯一方法。

這也是為什麼前麵三類文藝作品的普及率比繪畫高得多的主要原因。通過文字描寫來呈現故事,隻要識字,就能明白作者想要傳遞的信息。電影提供畫麵,觀眾想要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在大銀幕上栩栩如生地呈現。音樂則是聽覺,用吟唱的方式,傳遞人類文明傳頌了千百年的古老主題。歌詞和編曲,便是創作者情感表達的核心。

隻有繪畫,想要看懂繪畫裡的故事,想要理解故事裡的情感,對於普通人來說,不能光看畫布上的線條,還要去了解畫布背後的大師,和大師所經曆的,跌宕起伏的不同人生。

通過約書亞-格雷澤的故事,韓易頭一次深入了解了一位畫家的生平,也頭一次真正看懂了一幅作品想要傳達的情緒與信息。

也正是出於這樣的原因,才讓韓易選擇開出支票,將這幅畫帶回洛杉磯。

“易易,我問你喔。”

半晌後,小如率先打破了死寂。

“今天下午,你明明已經從約書亞那裡了解到了克裡姆特跟阿黛爾的……這些東西,為什麼你還要說你拍下這幅畫,是因為費迪南德和阿黛爾之間的愛情?”

“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沒有騙你。”韓易堅定地搖搖頭,“我說的是真話。”

“我有點搞不懂了。”

“我們買一件東西,是想讓它把我們變得更好。你看,貝萊爾的彆墅,比南加大對麵的學生公寓更好。法拉利跑車,比福特翼虎更好。讀研究生,比不讀研究生更好。”韓易柔聲解釋道,“也許這隻是我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法拉利跑車不會讓我更快樂,貝萊爾的彆墅不會讓我睡得更踏實,南加大的研究生嘛……我現在又不出去找工作,要研究生的學曆其實也沒什麼用。我們苦苦追求的這些東西,可能到頭來,並不能給我們帶來實質上的幫助和提升,但是,從古至今,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地,要去搏一搏,嘗試實現那微小的一點可能呢?”

“因為人活著,就是活個念想。”

“這幅畫,就是一個念想。”

韓易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它真實的底色,是一個家庭的不幸,是五個人的糾纏。但至少表麵上,它是一對夫妻,恩愛長久的證明。”

“一般情況下,我喜歡刨根問底,但這一次,我希望所有事情……看起來都像表麵那樣美好。”

“你想要想象中的費迪南德和阿黛爾,不想要現實裡的阿黛爾和克裡姆特,是這樣嗎?”小如思索良久,才出聲問道。

“是的。所有人都更喜歡阿黛爾的一號肖像,我原來也是,金燦燦的,畫裡麵的阿黛爾也更美麗,更誘人一些,為什麼不喜歡呢?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更喜歡1912年的那個阿黛爾二號,她完全不同。”

這是更年長的阿黛爾,有著一雙厭倦世界的眼睛,和被香煙熏黑的牙齒。

這個阿黛爾不是莎樂美,她超越了世俗的情欲。

這是一個嚴肅的阿黛爾,告彆了黃金般的青春,成長為一位令人敬畏的,也值得尊重的女性。

“明白了。”

聽到韓易的回答,徐憶如的臉頰上浮現出了兩個極淺的酒窩,笑容與眼神融在一起,顯得複雜而晦暗不明。

“那,不好意思,我再問一下喔……現實裡麵,其他三個女孩子,最後怎麼樣了?”

“埃米莉一直陪伴著克裡姆特,他死了之後,埃米莉繼承了他一半的財產。阿爾瑪-辛德勒先是嫁給了馬勒,隨後嫁給了一個建築師、一個畫家、一個家,還是其他幾位名人的伴侶,風流了一輩子。至於米琪……”

“她懷上了克裡姆特的孩子,為了不讓她的醜聞影響其他姐妹的婚姻,她被繼父趕出了家門。她住進了一個小旅館,乞求克裡姆特的經濟支持。克裡姆特給了她一些畫,她把它們全都賣掉,用來撫養兒子,但到了最後,也沒能讓兒子擺脫她的階級。”

“了解了。”

小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幽幽地吐出一句語義不明的話。

“如果你是克裡姆特……彆讓自己成為克裡姆特。”

“不會的。”

韓易的回答同樣模糊,不知道他說的不會,指的究竟是小如的前半句話,還是後半句話。

“那就好。”但小如不打算深究了,她深吸一口氣,近一個小時以來,第一次綻出發自內心的甜美笑容,“那就……恭喜你喔,易易,收獲了一幅世界名畫。”

“還有很多流程要走。”韓易撓撓頭皮,笑道,“但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想回答的話。”

“你問。”

“這幅畫,最後的成交價是多少?”

“成交價啊……”

“1.5個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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