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
一個蘇菲和路易斯從沒踏足進入過的世界。
芬利夫婦都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這一點是二人從不諱於承認的事實。
路易斯出生在北拉納克郡的艾爾德裡,一座曆來都是工薪家庭居住的五萬人小城,絕大部分人都是在本地的工廠求職,或者通勤到十九公裡之外的格拉斯哥上班。
他的父親,一個在塔塔鋼鐵的蘇格蘭工廠當了一輩子的技術工人,曆經了國有化工廠、英國荷蘭合資鋼鐵集團,和最終被印度人收購的三個時代,從來沒失過業,但也從來沒晉過升。他的母親,一名艾爾德裡聖安德魯小學的通才教師——所謂通才教師,在英國的小城鎮十分常見,由於教資力量短缺,許多教師會負責多門科目。她不被學生喜歡,當然也不被學生討厭,隻是艾爾德裡一代年輕人童年生活的背景板而已。
路易斯的父母深知自己的平庸,也欣然接受自己的平庸。他們喜歡這種每天都吃“Stovies”,到了周末獎勵自己一頓周日烤肉,興致來了,就驅車進城,去格拉斯哥的The?Buttery餐廳大快朵頤。
這是他們習慣的高地生活,他們不會以任何其他方式生活。
勤奮而謙遜,從不抬頭仰望天空,隻關心腳上沾染的泥土,父母的性格,深刻地影響了路易斯。從小,他就對學習不太感興趣,因為他知道,在這座被鋼鐵廠排出的廢氣鍍上一層灰白濾鏡的蘇格蘭小城,極少會有童話故事,更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高中畢業後,路易斯進入了格拉斯哥卡利多尼亞大學,學習商業和市場營銷。卡利多尼亞在蘇格蘭地區名聲不錯,但顯然沒辦法給他的職業生涯帶來太多的助力。離開學校,他在格拉斯哥的一家廣告公司找到了實習機會,勤勤懇懇地乾了五年。從實習生到初級客戶經理,再到高級客戶經理,最終,熬夠了資曆的他,拿到了倫敦知名營銷機構VCCP的offer,在三十歲的年紀,來到倫敦的肖爾迪奇,作為可口可樂項目組的一員,為客戶的營銷活動出謀劃策。
他的工作很穩定,但並不光鮮,他平日裡負責管理可口可樂在英格蘭地區的數字廣告賬戶,以及其他幾個小企業的同類型賬戶,每天的工作千篇一律,而VCCP也不是奧美或盛世長城那樣龐大的跨國機構。但路易斯對這樣的職業生涯感到很滿意,隻要能夠在倫敦紮根,用“初級項目經理”每年26000英鎊的薪資撐起跟蘇菲的小家,相較於父母就已經算得上是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蘇菲的情況也大差不差,或者說比路易斯好一些。她的父母在格拉斯哥克萊德河以南的波洛克希爾茲經營一家社區級的雜貨店,賺得不多,但靠著鄰裡的幫襯也能維持一個穩定的收入。跟路易斯相比,蘇菲的心思明顯要活泛得多,或者說,很少有女孩會甘於平凡。她小時候想當流行歌手,長大一些想當畫家,高中畢業前後在考慮要不要成為一名職業家,但蘇菲各方麵的天賦都很難支撐她把夢一直做下去,甚至連進入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對於她來說都算是難事。
於是,拿到跟英格蘭地區的A-Level一個等級的蘇格蘭Highers證書之後,蘇菲便進入了職場……說是職場,其實就是在父母的雜貨店裡幫忙,順帶利用閒暇時間在網上做自由撰稿人,幫內容平台寫一些娛樂類新聞,靠點擊量賺取微薄的稿費。
直到遇見路易斯之前,蘇菲就是這樣心懷遠大理想,卻又按部就班地生活著。當然了,平凡的兩個人,就連相遇都波瀾不驚,沒有任何值得大書特書的浪漫之處——路易斯的朋友認識蘇菲,一場派對上兩人聊了天,互留了電話號碼,過了一段時間路易斯約蘇菲出來吃了頓飯,看了場電影,在克萊德河的小橋上接了個吻,平平淡淡地確定了關係。
拆分開來,路易斯和蘇菲有很多身份標識,合在一起,這對情侶也能找到許多妙趣橫生的共同點,但這不過是他們眼中,最特彆的彼此而已。在旁觀者看來,能用來形容他倆的,隻有一個詞。
ORDINARY。
蘇菲不喜歡這個詞。
蘇菲想擺脫這個詞。
所以她攛掇著路易斯申請倫敦的工作,所以她背起行囊告彆生活了一輩子的格拉斯哥,所以她到了倫敦之後沒有去找另一份雜貨店的工作,而是請朋友幫忙,跌跌撞撞地建立起了一個網站和一個YouTube賬號,當起了“搜索引擎優化專家”。
在歐美社會裡,很多不知道自己該乾什麼,能乾什麼,又覺得自己肯定能乾出些什麼的年輕人,都會選擇成為一個從事SEO工作,幫助企業和個人在Google上麵獲得更高排名的所謂“職業推手”。
你看,就連蘇菲的離經叛道,都顯得是那樣的平平無奇。
忙碌了小半輩子,二十八歲的蘇菲-芬利,和三十歲的路易斯-芬利,從來就沒有體會過以下三種感覺:
The?feeling?of?being?important。
The?feeling?of?being?relevant。
The?feeling?of?being?visible。
直至今日。
跟麥迪遜-比爾一起,他們嘗到了一小勺甜美的人生蛋糕。
“給先生的唐-胡裡奧1942純龍舌蘭酒,上麵撒上了檸檬和糖霜……還有女士的唐-培裡儂桃紅香檳。”
身穿黑色背心的年輕女侍者彎下膝蓋,將酒杯呈到二人眼前。
“謝謝。”
“非常感謝。”
“您不用客氣。”
酒杯還沒端穩,下一位豎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侍者就舉著托盤,滿麵春風地走了過來。
“祝你們下午好,這對可愛的夫婦。”
“啊。”即便對方都湊到了身前,蘇菲還是不敢相信他在對自己說話,“你是說我們嗎?”
“當然,我在這裡好像沒見到其他比你們更可愛的情侶。”
意大利裔口音濃鬱的男侍者非常符合人們對意大利裔美國人的刻板印象,開朗健談,動作誇張,表情豐富。他俯下身子,向蘇菲和路易斯呈現托盤內餐點的模樣,跟動畫裡的那些卡通小人沒什麼區彆。
“我可以給您提供一些能讓您的飲料更富風味的精致食物嗎?對於夫人來說,雖然我們沒有最新鮮的牡蠣來搭配香檳,但我們有世界一流的魚子醬壽司,來自Nobu餐廳。魚子醬帶著海風的鹹鮮味,能很好地帶出香檳明亮清爽的酸度……而先生這邊,我看到您選擇了龍舌蘭酒來放縱一下自己。”
“我喜歡喝稍微烈一點的。”路易斯雙手放在膝蓋上,回應了一個微笑。
“Excellente。那麼,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樣,龍舌蘭酒有不同的年份。我們有沒有經過陳釀的白龍舌蘭、陳釀時間為二至十二個月的雷波薩多龍舌蘭,還有Aejo?Tequila——pardon?my?spanish——陳釀了一到三年的龍舌蘭,以此類推。您現在享用的這杯唐-胡裡奧1942,就是陳釀時間兩年半的Aejo。這種類型的龍舌蘭,口感深沉、豐富,具有黑巧克力、橡木和乾果等風味。它與具有同樣濃鬱或強烈風味的食物搭配得很好。所以……”
說到這裡,侍者將餐盤壓得更低了一些。
“這個來自Aria酒店芭鐸餐廳的迷你熟食拚盤非常適合,意大利熏火腿、肉醬和薩拉米香腸,跟唐-胡裡奧的煙熏濃鬱風味相得益彰……相信我,當我說某個薩拉米香腸很好吃的時候,那它就是大師級的。”
“聽上去很美妙。”路易斯張張嘴,“那請給我一份吧,感謝。”
“當然了,先生。”將熟食拚盤放到卡座的桌子上,侍者笑得愈發熱情,“在我離開,讓您二位獨自欣賞音樂之前,還有什麼需要的嗎?”
“沒有了……噢,這個。”路易斯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從懷裡掏出一張五美元的紙鈔,“非常感謝你的悉心照料。”
“應該謝謝您才對,先生。”眼神壓根就沒有往鈔票上瞟,侍者極為禮貌地接過這張嶄新的林肯,放在了自己的白色西裝內兜裡,“你讓我變得更富有了一點點,也更快樂了一大截……我不會再繼續打擾你們,但如果我看到空盤子,我就會帶更多食物回來,好嗎?祝你們在Mad?City度過美好的一天。”
“你也是……”
“托尼。”
“托尼,祝你今天愉快。”
“多麼可愛的家夥啊。”目送托尼朝另一群客人的方向走去,路易斯對蘇菲輕聲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