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不敢再向內剖析，害怕再深入半寸，就看到一頭被貪欲吞噬的怪獸，韓易強行將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把注意力轉回到眼前的文件上，才發現自己連第一段都沒有讀完。
“現任業主為什麼想賣掉這種黃金地段的核心資產？”
這間W酒店，位於好萊塢最無可爭議的核心區，好萊塢大道6250號。
這個門牌號對於那些不常造訪洛杉磯的人來說，可能聽上去有些陌生，但它的鄰居，全世界範圍內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同一條街。
街對麵是西海岸最具影響力的劇院，潘太及斯劇院。
往左走兩分鐘，是星光大道的起點，一路直達奧斯卡的舉辦地，中國劇院。
往上走兩分鐘，是美國音樂工業的象征，國會唱片大廈。
而往下走兩分鐘，則是夜店林立的日落大道。
電影工業與音樂產業，浮華糜爛的成人娛樂與陽春白雪的高雅戲劇……日與夜，惡與善，就交彙在W酒店坐落的這個路口。
韓易第一次造訪這裡，是2013年的萬聖節，比他認識徐憶如的時間還早半年。
那個時候，他開車帶著兩三個同學，一齊到潘太及斯劇院看巡演到洛杉磯的《摩門經》。
當那輛藍色的福特翼虎緩緩駛入潘太及斯劇院斜對麵的停車場時，他們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成百上千個奇裝異服的妖魔鬼怪，正以此為據點，向四周發散，如潮水般湧入日落大道沿線的夜場。
剛停好車，熄了火，還沒等他打開車門，韓易的眼前就飄過幾隻性感火辣的魅魔。
麵容姣好的她們，穿著連屁股都遮不住，作為情趣內衣都嫌太過暴露的Rave裝扮，驕傲地展示著沒有絲毫贅肉的勻稱長腿，和令人頭暈眼花的層巒疊嶂。
魅魔們歡聲笑語，與一對同樣前來觀看音樂劇的老夫妻擦肩而過，夫妻倆沒有任何反應，沒有嫌惡、沒有驚訝，也沒有好奇，他們在彼此的世界裡漠不關心地匆匆穿行，隻有老頭子那略顯僵硬的走路姿勢，和完全側身經過之後，脖頸間滾動的喉結，才顯露出他掩藏在心底的真實悸動。
當時，韓易跟同學們感慨的，是資本主義世界的光怪陸離，是兩種文化突兀卻又恰如其分的交融。
但現在回想起來，韓易隻能回憶起他腦海裡最赤裸的那個想法。
她們要去哪裡？
她們又會回到哪裡？
Who?are?they?gonna?fuck?tonight？
And?why?can't?that?man?be?me？
赤裸而肮臟的想法，卻是每個男人每天都會在大腦裡與之搏鬥的，最真實的想法。
韓易清楚地記得，他為占據自己心神的這個想法感到羞愧，強迫自己的視線從她們的臀部挪開，向夜空中漂浮。
在這個瞬間，他看到的第一個圖像，就是高懸在明月之下，繁星之間的那塊血紅招牌。
W。
自那時起，好萊塢的W酒店，就在他心中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記。
這間酒店，貯存著這座城市最原始的欲望。噴張的血液，和跳動的脈搏。
而現在，他將有機會成為這些欲望的看護者……和洛杉磯夜晚的主人。
人們會像那時的他一樣，在無數個不眠之夜抬起頭，把他們難以言說的情緒和悸動寄托給那塊招牌，讓血紅的W變得更加炫目，更加妖冶。
“這個項目的開發商有兩個，加州福斯特城的Legacy?Partners，和達拉斯的Gatehouse資本集團。Legacy?Partners您應該很熟悉，他們在整個大洛杉磯地區有數十個已經建成的地產項目。沒有彆墅，全都是多家庭的公寓式社區。”
“有我聽過的嗎？”
“1600?Vine？就在W酒店隔壁。”
“啊，1600?Vine。”韓易對那塊碩大的招牌記憶猶新，“那他們在好萊塢的地標性項目可真不少。”
“其實，1600?Vine跟W酒店，本來就是一個地產開發項目。”
“一個項目？”韓易有些疑惑。
“沒錯。”喬丹點點頭，“您可能沒有注意到，當然，也很少有生活在洛杉磯的人會注意到這一點——W酒店其實是地鐵站的上蓋建築。洛杉磯的紅線地鐵自此穿過，Hollywood/Vine站點入口，就在酒店的大門旁邊。”
“所以你的意思是……”韓易逐漸睜大眼睛，“W酒店，還有1600?Vine……其實是地鐵站TOD項目的組成部分？”
“對。”
“哈哈，我的……噢，我的天呐。”韓易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洛杉磯還學彆人建TOD？有人坐他們那個地鐵嗎？”
“還是……有一點人的。”喬丹跟著韓易輕笑兩聲，他也覺得洛杉磯試圖學其他城市搞TOD這件事很不可理喻。
“比如經過你們學校的那條會展線，就有很多人會把車停在拉西恩內加站的停車場，然後坐地鐵去紀念體育場看特洛伊人的比賽。”
“那是因為我們的比賽都在下午舉辦，紀念體育場旁邊也沒什麼其他人流量大的景點，三點去看比賽，六點坐地鐵回拉西恩內加取車，當然沒問題了。”韓易認真地跟喬丹討論著會展線和紅線二者之間的區彆，“但你想想，有哪些家長，會周末帶孩子坐地鐵去好萊塢看電影或者購物？如果你是女孩子，你會晚上自己坐地鐵去日落大道的夜店，然後再坐地鐵回來嗎？”
“不會。”喬丹笑著搖搖頭，“因為洛杉磯地鐵十二點之前就關門了。”
“所以說，我不知道他們做TOD是為了什麼，就連遊客都知道，來洛杉磯不能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出行，很不方便，也很危險。而且，住得起W酒店的人，也不會捏著鼻子去滿是尿味的地鐵站冒險。”
“這些論點都很有說服力，但無法改變這個?TOD項目在二十一世紀初期就已做好規劃，並在2010年完成施工，對外開放的事實。”
“我並不是想改變任何事實，我隻是想說明它是多麼愚蠢。”韓易聳聳肩，打趣道，“向你展示我已經成為了一名不斷抱怨公共交通係統的，優秀的洛杉磯居民。”
“您已經是最優秀的洛杉磯居民了……我想沒幾個人對這座城市的稅收貢獻比您更大。”
順著韓易的話頭回應了一句玩笑，喬丹迅速切回正題。
“Hollywood/Vine的TOD，是洛杉磯市政府、洛杉磯社區重建局，和洛杉磯地鐵公司聯合推進的重點城市更新項目，也是所有洛杉磯地鐵的TOD項目裡，最重要的那一個。因為，其他可以修建TOD的站點，都沒有Hollywood/Vine的地理優勢。比如紅線和紫線交彙的Wilshire/Vermont，地處韓國城，隻建設了一個擁有449間公寓，和35000平方英尺零售商業的社區綜合體。”
“就是The?Vermont對麵那個？”韓易對那個所謂的“TOD”很熟悉，地鐵站和公寓樓坐落在徐憶如居住的The?Vermont對麵，有一家大通銀行，和幾個小的零售商鋪。
白天看著平平無奇，但茲要一入夜，便直接被流浪漢占領，以地鐵站為根據地，周圍一兩個街區都是群魔亂舞。
“沒錯，就在那裡。”喬丹給出肯定的答複，“洛杉磯太大、太分散，沒有什麼區域性的商業中心可言，所以大部分規劃的TOD，都像Wilshire/Vermont那樣，非常簡陋，跟東京那種TOD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同屬紅紫線的Wilshire/Wiltern和西湖/麥克阿瑟公園，以及金線的德爾馬站，皆是如此。”
“因此，洛杉磯市和地鐵公司對於Hollywood/Vine這個站點寄予了厚望，一定要打造成可以代表洛杉磯新世紀城市風貌的地標。在公開招標的時候，六個地塊擁有者明確要求，這個TOD，不光要有現代化的公寓，和便利的零售業態，還必須要包含一個優質的購物中心，以及一座五星級酒店。”
“等一下。”韓易皺皺眉頭，“六個地塊擁有者？”
“您看一下第三頁的‘原始權屬’。”喬丹提醒韓易，“這一整個地塊，是由六家不同的機構分彆持有的。棕色的區域屬於1923年就在那裡的塔夫脫大樓，最小的黃色區域屬於一家名叫Kitro的聖莫妮卡公司，紫色區域屬於先令信托，粉紅色屬於克拉克信托，暗藍色屬於HJT，而這一大片青色，則是洛杉磯地鐵公司擁有的土地。”
“現在這個地塊還是由這六家擁有嗎？”韓易揉揉發脹的眉頭，“如果權屬劃分還是這麼複雜，我們就直接跳過吧。”
“現在不是了，作為這個地塊最大的地主，洛杉磯地鐵公司協調了其他五個……不，應該說是四個業主，整體將它出讓給了中標的公司。除了塔夫脫大樓之外，那是曆史性建築，不可能動，開發商也沒有接盤的興趣。”
“明白。”韓易思忖片刻，微微頷首，“按照你的說法，應該是在洛杉磯本地更有影響力的Legacy?Partners先拿到了這個地塊，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在這裡運營公寓樓和零售業態，但卻不得不麵臨必須要修建五星級酒店的強製性規定。缺乏經驗的他們，為了滿足標書的要求，拉了Gatehouse資本集團入局……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Gatehouse的主要投資方向，應該就是五星級酒店物業吧？”
“你剛剛縮短了我們的會議時間……我不知道，至少15分鐘吧。”喬丹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腕表，誇讚道，“雖然我已經說了一百遍了，但我還會繼續說……能和你這樣的聰明人談生意，真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易。”
“沒錯，整個TOD的總投資額六億美元，必須包括305間五星級酒店客房、143套單身公寓、375套家庭式公寓、底層零售空間和購物廣場，總麵積超過200萬平方英尺。Legacy?Partners拿不出這麼一大筆錢，也沒有五星級酒店的運營管理經驗，所以他們拉來了達拉斯的Gatehouse資本集團，這家資本集團，一直在跟喜達屋合作。達拉斯的W、聖地亞哥的W、矽穀的W，還有北美地區的很多雅樂軒，都是Gatehouse持有的物業。”
“然後他們聯合出資，共同開發，Legacy?Partners負責公寓部分，Gatehouse負責酒店部分。”
“洛杉磯規劃專員，兼羅斯肯-範-克利夫建築師事務所的創始人比爾-羅斯肯負責具體設計工作。”喬丹補充道。
“這可真是一個公私合營的典範啊。”
韓易輕描淡寫地戲謔了一句。在自己的祖國，這些權錢交易是絕對不能擺在台麵上的禁忌，但在美國，卻是可以堂而皇之拿出來展示的公開信息。
一個政府聘請的規劃專員，用自己的建築師事務所，在自己規劃的地塊上接設計單子？
好一個公私合營。
“所有權劃分呢？”
“地塊和上蓋的物業由Legacy?Partners與Gatehouse共同持有，公寓和酒店都是如此。Legacy?Partners出資多一些，占比也多一些。”
“是一門賺錢的生意吧？”
“很賺錢，剛開業的幾年裡，W酒店的305個房間幾乎天天爆滿，比大好萊塢地區平均73.6%的酒店入住率高出一大截。1600?Vine公寓的空置率也常年保持在3%以下，空出來一間就租出去一間，很穩定的現金牛。”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賣掉W呢？”
“其實從一開始，Legacy?Partners就想出售他們在W酒店的份額了。Legacy?Partners本來就是一家非常保守的公司，從1968年開始就做多家庭社區公寓這一門生意，絕不碰彆的業態。再加上酒店的運營成本比多家庭式社區公寓高得多，中長期預期收入也不如高檔公寓穩定，所以，Legacy?Prtners一直想要把這個資產變現，拿錢走人，隻保留1600?Vine這邊的份額。隻不過，洛杉磯市政府要求中標公司必須自持物業至少五年的時間，所以直到2015年，Legacy?Partners才開始在交易市場上尋找買家，隻不過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合適的資方出現。”
“聽你的意思，想賣W酒店的，隻是Legacy?Partners這一家？”韓易搓揉眉心的動作，從幾分鐘前開始，就一直沒停過，“Gatehouse還想繼續持有他們的份額？”
“是的，這也是勸退了很多資方的一個主要原因。”
喬丹-布羅姆利抿了抿嘴唇，思考著最適宜的措辭。
“Gatehouse資本集團也同意跟Legacy?Partners一起，整體出讓W酒店的所有權，但他們的要求是……”
“收購方必須跟他們一起成立一家新的房地產投資信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