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你是哪位皇子?”顧卿低下身子,摸了摸楚承平的頭。
居然摸得到。
好軟的頭發啊!
“我是楚承平啊。”小皇子頭一歪,把皮球抱得更緊了。“你能治病嗎?”
顧卿被小皇子一句“神仙姐姐”哄得心花怒放,隨即又是一陣肉麻。
什麼“神仙姐姐”,聽著過癮,要是真一直這麼喊,雞皮疙瘩會掉完的。
“不要喊我神仙姐姐了。阿姨年紀很大了。”顧卿難得承認了這個事實。“阿姨會治病,但不知道你父皇得了什麼病啊。”
小皇子一聽到顧卿會治病,眼睛立刻晶晶亮。
“我父皇胃痛,經常吐,而且晚上還睡不著。”
胃痛,會吐,晚上還睡不著的病,實在是太多了。
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慢性胃炎,胃癌,都是這樣的症狀。
這裡沒有任何儀器能檢查到內臟,她也隻是個阿飄,沒辦法對楚睿做什麼檢查。
難道上天派她回來是要給楚睿治病的?
先望聞問了,再回去查資料問專家?
可這裡也沒藥啊!
“好孩子,聽起來很嚴重。可是阿姨……阿姨沒帶藥在身上。”顧卿無力地蹲下來,摸了摸小皇子的腦袋。
她是西醫,實在是太依賴醫療儀器和西藥了。
她多麼希望她真的是什麼神仙姐姐啊。
神仙不是都有靈丹妙藥嗎?為什麼這位神仙卻沒有呢?
因為狸貓成精地位很低,拿不到藥嗎?
算了,她既然說沒法治,逼她也沒用啊。
小皇子糾結了一會兒,也就想開了。
“那阿姨,你下凡來一次也不容易吧?我帶你逛逛禦花園。”小皇子看著不遠處一直盯著這邊的太監,抬起頭跟顧卿說道:“彆人看不見你嗎?”
“唔,阿姨也不知道為什麼外人看不見我。”顧卿笑嘻嘻地說,“也許因為你是特彆的吧。”
小皇子摸了摸頭,不能理解“特彆的”是什麼意思。
但既然隻有他能看的見這位神仙阿姨,那他就帶她在皇宮裡隨便晃晃吧。
也許他招待的她開心了,就能幫父皇看病了。
春日殿。
如今正是冬季,由於酷寒造成楚睿越來越多次的發病,使得他不得不住進整個宮中最暖和的春日殿來,並且經常罷朝休養身體。
春日殿裡有一泉眼,將作監將泉眼截斷,下麵燒熱,這泉眼便成了一處天然的熱水池,楚睿胃寒,經常泡泡熱水浴,對身體也有好處。
尹朝反賊作亂,李茂去了北邊,朝中雖然有晉國公獨撐大局,但生性謹慎多慮的楚睿還是一刻都不敢放鬆,常常批閱奏折、聆聽政事到廢寢忘食。他又愛喝熱茶,晚上批閱奏章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就叫內宦煎上一杯濃濃的茶,灌下去提神。
他的胃本來就有些不好,以前常有噯氣和反酸的情況,但他那時候畢竟年輕,禦醫也照顧得當,並沒有造成什麼很大的問題。
等他一過四十,再像年輕時候那般熬夜、久坐、飲食不定,一身的毛病就都出來了。
偏他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心性又多疑,有些政事交給誰都不放心。吏部尚書是新提拔的,禮部尚書陸元皓也時不時小小的露一下鋒芒,他活活把自己逼出了嚴重的胃病來。
起先還隻是嘔吐,再後來會嘔出黃水和綠膽,現在已經有時候會嘔血了。
所以張璿璣說帝星黯淡無光到讓人害怕的地步,想要回山想法子延續帝命,他也就放她回去了。
他如今才四十六,實在不想這麼早就死。
國事緊張,內外不穩,他又因為生病的事情偶爾不能上朝,太子就越來越多的出現在人們的麵前。
從幾年前起,舉凡祭祀、兵戎、秋獵,太子楚承宣都在代替自己的父親行使帝王的義務,而且行使的很好。
他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繼任太子之位,十六歲時又娶了江南最大的世族江氏之女江清靈為太子正妃,雖說兩年了都還沒產下一兒半女,但江清靈出嫁時年紀本來就小,頭兩年無孕也是正常。
在世人的眼裡,這樣的一位太子簡直是完美無缺的。
皇後所出,心性寬厚,年紀雖輕卻善於納諫,宰相是他堂舅,世族派站在他的身後,勳貴派也不排斥這位太子。軍中是無所謂的態度,太子就是想要和他們有什麼乾係,他們也是不敢乾的。
除了經驗淺些,不能代替皇帝處理大部分的國事,幾乎是可以打滿分了。
群臣對他很滿意,可有一個人卻不滿的很。
那就是他的親爹,楚睿。
楚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壓著大兒子楚承宣十幾年不立儲,讓他產生了一種危機感,總而言之,這孩子自從繼承儲君開始,就表現出了一種急切。
一種自己可以做的很好的急切。
一種交好各方勢力,表明自己能夠平衡的急切。
一種想要參與政事的急切。
而最後一項,是楚睿最不能容忍的。
楚睿到了三十歲時,都還是太子,三十二歲方才登基。在此之前,他跟在父親身邊學習了十年,父親才敢放手讓他學習如何理政。
國家大事和祭祀、秋獵這種事不同,一旦你急於求成,就會功虧一簣。社稷事關千萬百姓的民生,一個不慎,很可能就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場麵。
他原想著,自己至少還能活上個十年,楚承宣十五歲被立為儲君,學習十年以後,到了二十五歲,性子定下來了,兒子也有了,正好適合繼位。
然而這才三年,他就迫不及待了。
是因為晉國公和江家一直站在他的身後,讓他產生了某種錯覺?
還是因為他的東宮屬官優秀的太過明顯,讓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小朝廷”?
若說這世上最熟悉楚睿的是誰,莫過於皇後張搖光。
她第一個敏感的感覺到了皇帝對太子優秀的不安,便強硬的要求自己的大兒子對皇帝要表現的更為謙卑、更為孝順,平日裡和大臣們也要少些來往。
但他身為儲君,皇帝身體不適,甚至有時不能上朝的情況明擺在那裡,即使他不來往,也會有無數人往他身邊簇擁。
楚睿是很能忍的人,對於這種不滿,他從來不在太子的麵前表現出來,但他卻不動身色的調動太子身邊的得力助手,甚至將東宮的四位賓客調任了三位,換上了自己身邊的心腹。
名義上是皇帝對太子的恩寵,實際上是一種變相的監視。
對於這種情況,楚承宣內心十分苦悶,甚至有自我懷疑之時。幸虧有太子妃江清靈充當解語花,又有舅家的長輩和幾位從小伴讀的心腹一直排解,這才撐了過去。
而對於自己的父皇,即是父親,又是自己的君主,太子隻有更加恭謹,將自己的姿態都低到泥裡去。
今日楚睿又一次發病,此時太子正在被皇帝考驗功課,見父皇又要嘔吐,一時來不及去找盛物,就掀起衣服的下擺,用下擺兜了去接。
楚睿一旦發生嘔吐,那是鼻腔喉嚨齊齊都出,不吐乾淨胃裡的所有東西是不會停歇的。太監們早就已經習以為常,見皇帝一吐,立刻去點隨侍的太醫,又有宮女準備洗漱沐浴之物,就等著伺候皇帝。
太子接完了父皇的嘔吐物,楚睿也已經吐到虛脫,實在是沒辦法再站住,便叫一個太監帶著太子去後麵沐浴更衣,等會再來考校。
楚承宣一身酸臭的去了春日殿的浴池,楚睿心裡突然一動,不知為什麼動了一個念頭。
“黃申春?”楚睿喚起了自己的心腹太監。
“陛下,奴婢在。”
“去找一身朕的舊衣裳,給浴池那邊的太子送去。他的衣服還在東宮,雖說殿裡到處都有火籠,但一來一去未免太費時間,容易受涼。讓他先穿朕的罷。”
“陛下仁慈,是太子的福氣。”
“等他穿戴整齊了,便讓他來見我。”
黃申春得了皇帝的旨意,立刻便下去安排了。
在路上,黃申春還一直在想著:‘陛下雖然有時候對太子嚴厲點,但畢竟還是親骨肉,一旦有事,太子不顧臟汙,陛下疼惜兒子,實在是讓人感慨。’
他甚至想著,自己是不是該也往太子旁邊站站隊。
陛下的胃疾,發作的越來越厲害了。
話說另一邊,楚承宣被自己的父親吐了一身,雖然有些惡心,但總比自己站在旁邊手足無措要來的合適的多。
他在宮女的服侍下除去所有的臟衣服,埋入到熱水之內。
沒一會兒,僅著薄紗的宮女也下了水,在他身後為他擦拭身體,按摩解乏。
春日殿的浴池有很多個,每個的大小和種類都不同。有的泡著藥,有的水是冷的,有的水則是溫熱的。他小的時候也常來。
這裡的浴池有不少是常年溫熱之水,以前還在冬天的時候,他的祖父有時興起,會留下會他,抱著他一起泡水。
不過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楚承宣被那宮女蹭的全身發麻,心裡一陣厭煩,便喝了她下去。
自他成年以後,宮裡投懷送抱的人越來越多,一不留神就會著了道。他如今還沒有嫡子,要是弄出什麼“庶長子”的醜聞來,以後日子就更不要過了。
他獨自一人泡在水裡,仰倒在池邊,靜靜的閉目養神起來。
隨著他父皇生病,這幾年越發的喜怒無常了。李國公若是回京的時候,對李國公還算和顏悅色,可是對著他的舅父晉國公,就有些不太近人情。
半年前晉國公上奏折要求嚴懲淩遲了盧氏族長的神策將軍秦鋒,就給他父皇劈頭蓋臉的一陣罵給訓斥了回去。
而過去,即使他父皇再怎麼生氣,也是不會對朝中重臣這般不客氣的。
打壓了舅舅的麵子,就是打了他的耳光。全天下都知道晉國公府是最大的外戚,是他的依仗,是東宮過半屬官的昔日上官。
楚承宣確實不喜歡被人擺布,但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想要做好一位儲君,僅僅有能力是不夠的。
還得有人。
一想到這些讓人鬱卒的東西,楚承宣就覺得連原本溫暖的池水都變得冰冷了起來,索性胡亂擦了幾下,就要起來更衣。
他父皇胃疾發作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他在這裡磨蹭了這麼久,禦醫應該已經施治過了,主殿的狼藉肯定也處理完畢。
等他穿衣的時候,卻被放在麵前的半舊衣袍嚇了一跳。
衣服倒不稀奇,隻是上麵繡著龍、翟紋及十二章紋,一望便是他父皇的常服。
他的太子冠服上也有龍,但是降龍,且隻有四爪。
宦官總管黃申春有意賣好,便笑著和太子解釋道:“陛下擔心太子殿下受了風寒,便讓奴婢送了這些衣袍過來。雖然是都是半舊的,但都是極乾淨的,殿下可以先穿著禦寒。”
“這些果真是父皇所賜?”
“殿下,若不是陛下所賜,誰敢拿天子的衣袍出來給您洗換呢?這可是天家的榮寵,也獨獨隻有您能讓陛下這麼記掛在心上,還擔心東宮路遠,過來著涼呢。”
楚承宣被黃申春的一番話說的心中滾燙,抱著父親的舊衣冠就落了幾滴淚。
無論他父皇有多喜怒無常,就和他母後說的似的,他父皇如今病弱,自然是想的多些,但隻要用一顆真誠的孝心伺候,父皇總是能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