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馳電掣一般的駿馬們帶著它們的希望一直向南,向南……
羯人住的地方其實是離漢人不遠的,而這一趟旅程卻耗費了太多的時間。他們要不停地迂折著方向躲避漢人士兵的追殺,他們憑借著對草原的熟悉和漢人們躲起了貓貓,但也不停地遇見兩邊夾擊不得不突圍的險境。
然而沒有哪一次,會讓他們這麼絕望,這麼難過,像這樣擊垮了他們。
——他們的馬快要累死了。
一匹又一匹的駿馬嘶吼著倒下,它們躺在地上不停的發出“哼哧哼哧”的粗喘聲。不知是汗還是血的東西沾滿了它們的全身,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剝了皮一般的可憐。
駿馬的鼻子和嘴裡不停的噴出白沫,眼睛也緊緊合起。
馬是不會倒下的動物,它們連睡覺都是站著的。一匹馬倒下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它們最虛弱的時候。
羯人們跪倒在地上,對著馬兒的四肢和脊背不停的按壓,然而無論他們再怎麼努力,這些馬隻能躺著地上不停的輕抖,怎麼也站不起來。
他們不能在這裡再耽擱,他們隻能起身快點出發。
“首領,我們怎麼辦……”
“走!”蘇魯克從馬背上取下長弓和其他東西。“我們生了腿難道不是為了走的嗎?”
“有聲音。”
一個羯人又伏在地上傾聽。
“……四麵都有人。”
所有人都露出絕望的眼神。有些人甚至抱著馬的脖子不想再動了。
李茂一直認為老天不論給人降下多少災難,總會給人留一線生路。他一直堅信這一點,也一直不肯認輸。
而如今,他是真的覺得人是勝不了天的。就算他再幸運,再有智謀,在強大的實力麵前,一切掙紮也都是枉然。
隻盼他的信能夠送到京城,讓京裡多一分防範,大楚承平不久,休養生息了這麼多年才讓空庫剛剛開始豐盈,實在經不起大的戰爭。
蘇魯克還沒有放棄希望,他用羯語訓斥著那些羯人青壯,要他們起來重新出發。這些羯人有些站了起來,有的卻抱著馬放聲大哭,這些粗壯的漢子流露出虛弱的一麵時,分外的讓人心酸。
李茂看著這些羯人,心裡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的馬居然還沒有累倒,隻是喘著粗氣不停的流著汗。它的汗浸濕了全身的毛,看起來就和它的主人一樣狼狽。
李茂歎了口氣,對著這位羯人的首領說道:“蘇魯克,算了吧。你們就在這裡棄馬分散,各自逃命去吧。”
“大人,你說什麼?”蘇魯克轉過頭,一臉震驚。
“你們熟悉草原,一個個跑的話,一定會沒有事的。我這匹馬還能走,我就騎著它,往南邊去。這些人的目標是我,看到我一定會追的。你們朝著其他方向跑,千萬不要往南。”
蘇魯克瞪大了眼睛:“那怎麼行……”
“走吧,走!”李茂呼喝道。“你們現在就走!”
“可是大人,你一個人……”
李茂拔出弩箭,抵著自己的咽喉。
“你們現在就走,現在跑還來得及。如果你再囉嗦,我現在就死,你們還是得走!”
蘇魯克和這些羯人們麵麵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李茂把弩箭刺入一分,鮮血沿著他的脖子流了下來。
‘想不到他也會做出像這樣以死相逼的婦人行徑。’
李茂苦笑著想。
蘇魯克見李茂並不是作勢威脅而已,隻得帶著眾羯人對著李茂跪下,行了一個羯人對著遠征戰士的禮。他們手心朝天,申請肅穆地對著李茂敬拜。
“李大人,我們會努力活下去,若是我們能活下來,一定會替你報仇。草原上以後要再出現這些楚人軍士,我們見一個殺一個。”蘇魯克猙獰著表情說。
“不可。以後說不定會有西軍來討伐這些人,到時候你們很可能誤殺了好人。”遠處的敵人已經漸漸看到了蹤影,李茂不由地急切了起來。“什麼都不要做了,你們活命去吧。”
羯人們爬起身,朝著不同的方向分散。
雖然不知道能逃出去幾個,但隻要能留下幾個,他們的部族就有了再次壯大的希望。
蘇魯克深深地看了李茂一眼,慎重地道:“李大人,若是你沒有死,可以送信去西北的塔姆特部族,那是我妻子的部族,我們部落裡的老弱婦孺都已經避難到那裡,我們要是活下來了,也會暫避在塔姆特。”
李茂收起弩箭,跨上馬,平靜地朝蘇魯克點了點頭。
“若是我不死,一定去你妻子的部落做客。”
他話一說完,立刻駕著馬等在原地,等著羯人們分散後,對著衝過來的漢人軍隊胡亂大叫了幾句,然後朝著南方策馬狂奔。
遠處,幾百騎人馬朝著李茂的方向而來,他的右手已經不怎麼能動了,隻能靠著單手控著馬韁,繼續前進。
李茂騎的馬並不是自己府裡的那匹汗血寶馬,但依然和他的坐騎一般的溫順。他的馬是父親的戰馬所生的馬駒,已經在呂梁的時候死於亂箭之下,再也不能奔跑。
他生於中原大地,聽慣了詠馬的詩,見多了駿馬圖,他和所有男人一般喜歡寶馬,卻從未像這樣和座下的動物心靈相通過。
他在亡命的奔途中,卻感覺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在這拚死的奔跑中,他通過身下馬兒的軀體觸摸到了大地的靈魂,同時也聆聽到了風的聲音。李茂覺得自己現在恐怕不需要控韁繩,他的馬兒也會把他帶到該去的地方。
那是南方,他的故鄉所在的方向。
乘風飛翔,臨風而去。
李茂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他的父親會在空曠無人的野地裡縱馬狂奔。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他坐下的白馬畢竟已經疲累到了極點,被這些人追上也是遲早的事情。他甚至能聽到扣弦時的“嗡嚶”之聲。
時間一下子變的極慢,他福至心靈般的側過身子,做出了一個羯人們都會的鞍邊藏身。李茂將受傷的右腿牢牢地卡在馬鐙裡,全身伏在白馬的身旁,躲避了好幾支疾射而來的利箭。
就在他想著是被紮成刺蝟死好,還是跳下馬去摔成肉泥比較好的時候,南麵的方向突然又出現了一支部隊。
這一群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人馬,比一直在追趕他們的人還要多。
李茂歎了口氣。
得,四麵楚歌,還是不要再跑了。
坦然受死吧。
盧默看見遠處的白馬,猛地站到了馬鞍,在奔馳的駿馬上朝著遠方眺望。
他這乾淨利落的高超動作引起了一片叫喊之聲。
他們原本隻帶著三百官兵出城,沒多久的時候就見到了一支楚人部隊,人數是他們的一倍。盧默心想這些人怕是不夠救人的,便帶著汪誌明等人去了更東邊一點的部族,用李大人送他的金豬和汪誌明身上的銀錢作為傭金的定金,借了一些人出來,再往草原深處趕。
這一來一去,浪費了一些時間,但這些人都是草原上的好手,楚人見了也隻敢避讓,他們很順利的就到了這裡。
盧默見這單獨一人看起來像是往南逃命的樣子,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
“前方的可是李茂大人?”
李茂原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聽見南邊來的人在喊他的名字,聲音如此熟悉,且有一個少年站在馬鞍上招手,哪裡還有不知道的,連忙拚命的往那個方向疾奔。
白馬帶著李茂和這支混編隊伍彙合,汪誌明一看果然是漢人,又驚又喜,連忙奔了過去。
跟在汪誌明身邊的盧默一見李茂身後一個人影都沒有,心裡一陣冰涼,臉色也變得又白又紅。
盧默雖然一直表現出淡漠從容的樣子,可畢竟是個少年,他心神巨震,麵上總會帶出一絲不甘和怨懟來。
李茂一見盧默的表情,心中便知他是想的太壞了,連忙對盧默身側穿著官府的中年男人說道:
“給我一匹馬,我們調轉方向去收攏羯人。我剛才讓他們四散逃跑了,自己隻身一人騎馬引開了追兵,現在回去,羯人們應該還沒有走遠。”
汪誌明的任務就是迎回李茂,哪裡敢讓他再回頭。
他露出猶豫之色,不情願地說:“李大人,你身係信國公府一府的安危,又牽扯到謀反之事,下官不能讓你回去冒險。”
李茂張嘴想要勸說,汪誌明身邊的盧默一聽說羯人們沒死而是逃散了,眼睛不由地亮了一亮。他打岔了李茂地話,“兩位莫爭。汪大人你帶著官兵先護送李大人回靈原縣。我帶著他們去收攏人。區區四五百漢人騎兵,還不是我們的對手。”
盧默對著身後的胡人們呼喝了幾句什麼,這些胡人都用著亮晶晶地眼神看著李茂,然後興奮地叫喊起來。
李茂莫名其妙的看著盧默,這些胡人看著他的眼神讓他有些發怵。
盧默一邊抽出馬刀,一邊對著李茂說道:
“李大人,我和他們說你是漢人的大官,隻要你回到漢人的地方,你就會給他們牛羊和美酒。原先許諾給他們的五百兩金子一分也不會少。”
李茂一聽隻是這等要求,重重地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如約支付的。”
見李茂點頭,這些胡人們笑地更歡喜了。
“如此,我們便去了。大人保重,我們靈原再見!”盧默一夾馬身,大聲喊道:“走!救人去!”
“喲謔!”
“嗚啊啊啊啊啊!”
八百騎兵卷起漫天煙塵,朝著李茂來時的方向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