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嶼然也能感受到氣氛的凝滯,他恍若未覺,隻掃了掃商淮,因為許久不說話,乍然開口,聲音沉清:“不是要用早膳?”
商淮轉而看向溫禾安,無聲問她想吃些什麼。
“不必了。”溫禾安睫尾微翹,擺手道:“我準備了吃的,都在令牌裡放著,查正事要緊,大家不必在這事上遷就我。”
這群人裡,也隻有她現在離不開一日三餐,五穀雜糧。
陸嶼然聽她這麼說,可有可無地頷首,也沒覺得她會將自己餓死。本來沒什麼,直至視線偶然從她臉上劃過,不由得在原地駐足,沉腰往她眼下一瞥,問:“你夜裡做賊去了?”
溫禾安順著他的視線撫了撫自己眼下半圈,立刻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無奈地道:“我現在才是人人喊打的賊,哪還有心思半夜去當賊。夜裡睡不著,想事情,熬的。”
彆的時候也沒見她睡不著。
江召一插手,立刻就睡不著了。
平時看她挺能控製情緒的,遇上江召,就被牽著鼻子走了?
陸嶼然心裡那種癢癢的感覺又上來了,他胸膛起伏一下,似乎低低笑了聲,隻是沒什麼溫度,他直起身:“走吧。”
溫禾安從不懷疑陸嶼然的能力,他真要做什麼事,必定安排得天衣無縫,叫人看不出一絲破綻。果不其然,一出宅門,就見外邊街道上靜候著好幾輛牛車,還有幾個孔武有力的護衛,衣衫上刺著個醒目的家族族徽,看起來是蘿州本地的家族。
他們一見陸嶼然,皆無聲抱拳,隨時聽候差遣。
溫禾安早先看過外島的地形圖,那日出門買東西的時候也旁敲側擊問過城中人,此刻一看這陣仗,便先反應過來:“你都給我們安排好身份了?采春茶的,還是收靈獸皮子的?”
“了解蘿州嗎?”陸嶼然先一步鑽進牛車中,溫禾安緊隨其後,男人低緩的嗓音順著風傳進耳朵裡:“蘿州三十二家,家家富貴,其中城東杜氏以采買藥材,開設醫館占有一席之地。”
“杜家傳有家訓,每當家中子女成年,就要跟隨族裡商隊出發,采購藥材,經此一遭不出差池,方可逐步接手家中生意。”
溫禾安若有所感,不錯眼地看向他。
牛車裡的空間比外麵看上去大,布置得舒適,內壁用牛皮紙包著,地麵上鋪著綿密柔軟的絨毯,一側熏著香,滿室都是淡淡的梔子香。
牛車上刻了加速的陣法,從州城到外島,隻需要半個時辰,很是便捷。
陸嶼然獨自坐了一麵,溫禾安就挑了他對麵坐,他曲著指節搭在窗邊,道:“杜家三郎,五娘開了春就成年了,去歲家裡長輩就在為這事張羅準備,好幾戶外島上的人家都得到了消息,如今都翹首以盼候著。”
溫禾安一聽就懂了,但許是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她微微睜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確認:“杜三郎與五娘,兄妹?”
陸嶼然聽不出情緒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眼皮一掀:“外島有上千戶人家,人不少,可人員固定,鄰裡間彼此熟悉,雞毛蒜皮的事都能傳遍一個村頭。我們若不做掩飾,白天進去,晚上身份就能被摸個底朝天。”
他說的這些,溫禾安怎能不知,她略一沉吟:“杜家那邊,你都安排好了?”
陸嶼然看著她,那意思很明顯。
“有關外島的口徑,是你麾下侍從審出來的?”
溫禾安好奇心不重,分寸感又不輕,很多事她先前都沒問。
她到底是溫家人,而今再落魄,隻要還有回去的打算,就不能肆無忌憚打聽巫山的事,隻是現在真卷入這份冒險中來了,先前沒問的東西,就不得不問清楚。
“怎麼會?”
陸嶼然直截了當地回:“我腦子尚算正常,不會被任何人臨死前丟出的一句話遛到數萬裡之外的窮鄉僻壤來。”
溫禾安聽得好笑,她覺得陸嶼然很有意思,有些時候說出的話透著種陰陽怪氣的嘲諷,跟平時高高在上,塵埃不染的樣子很是不一樣,有種……與眾不同的反差。
“我親自提審了他們。”
陸嶼然見她眼裡笑吟吟的,沒當回事,凜聲提醒:“用了離魂術。”
溫禾安臉色微凝,心中倒也不意外。離魂術是九境強者方能施展的術法,極其殘忍,搜魂奪魄,輪回不再,經由此法搜出來的東西和被人嘴裡說出來的不一樣,嘴巴會騙人,魂魄與記憶不會,所以一定是真的。
外島上絕對有和塘沽計劃扯上關聯的存在。
“沒事,我做好準備了。”她整整袖擺,溫聲說:“你接著說,杜五娘名喚什麼,性格如何?”
杜五娘名喚杜音遙,正是及笄之年,綺年玉貌,青春爛漫,喜歡一切絢爛的,花朵樣式的衣裙與彆出心裁的鈴鐺耳飾,是個被家人嗬護著嬌寵起來,不諳世事的天真女郎。
想要什麼東西都不管不顧,認為在這個年齡,撒嬌仍可解決一切人生難題。
誇張到什麼程度呢,他們一共三頭牛車,前兩頭載著人與銀兩,後麵一頭什麼也不放,專給五娘堆疊起了各色裙子,褥子。
溫禾安聽完,沉寂半晌,覺得這實在是個棘手的難題。
她悄然將車簾掀開一看,見崎嶇的山道上,有不少這個時節套上牛車,從州城中趕往外島收購皮毛,藥草和春茶的商隊,他們混跡其中,絲毫沒有令人起疑的地方。
放下車簾,她低頭沉思,索性將陸嶼然那日給的腰牌拿出來,目的明確地在裡麵翻找起來。先是一麵銅鏡,再是篦子,鉛粉,青黛和幾盒香粉,又是王管家叫自家夫人置辦的女子手帕,纏花披袖和銀球軟靴。
陸嶼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搭著手好整以暇地望著。
溫禾安將銅鏡放在另一麵長椅上,自己則半蹲下身擺弄那些堆在一起的瓶瓶罐罐,裙擺如同花瓣般疊在絨毯上。她用三五根七彩緞帶纏上柔軟的發絲,將它們用篦子梳得齊齊整整,綰成個嬌俏的隨雲髻,用手指沾上口脂,均勻塗抹在飽滿柔軟的唇瓣上。
再點了點花粉在雙頰上,漸次暈染。
甜滋滋的沁人香氣開始在車內飄蕩。
“我隻能儘力試一試。”她起身,色澤鮮豔的唇翕張,聲色變得清甜:“殺人放火,拷打審訊乃至千裡流亡我倒是都乾過,這樣的嘗試還是頭一回。”
“總感覺有些彆扭。”
溫禾安低低歎息,當著陸嶼然的麵將開了雙麵的刃片塞進袖裡的隔層中,那雪亮的色澤從陸嶼然眼底滑過,緊接著是一根軟鞭,發絲般貼上她的腰身,被垂地的披帛遮得嚴嚴實實。
她嘗試著動了動左臂,發現隻要不做大動作,已經沒有痛感了。
溫禾安安安靜靜坐回陸嶼然對麵,眼瞳靈動如點星,問:“像不像。”
她頓了頓,試探著喊他:“阿兄?”
陸嶼然霎時回神,若不是親眼見眼前這少女袖裡藏刀,腰上藏鞭,不知哪裡興許還揣著瓶毒,他險些要被神乎其神的描妝技巧和這雙烏溜溜宛若晨露般坦蕩無邪的眼睛騙過去。
可他現在隻想笑。
冥冥之中,又覺得自己很是危險。
陸嶼然見過溫禾安很多麵不同的模樣,她殺人於千裡外,血濺百尺;她拍案而起,威儀萬千;她的全然熱情,偶爾的迷糊,以及滿腔冷酷。
他很想知道,重重麵具下,哪個才是真正的溫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