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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欽陵讚卓獲知祿東讚死訊的時候,已是兩日之後。
這些死裡逃生的吐蕃士卒還有未儘之言,但欽陵讚卓已顧不得去聽他們如何辯解了。
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擊之下,他一向自視靈活的腦子,都有一瞬間處在了停滯思考的混沌狀態。
……父親死了。
對他而言簡直像是無所不能的父親死了!
可為什麼啊!
明明他的動作已經不慢了。明明,他們最開始也是優勢一片的局麵……
在收到祿東讚上一條抵達他手中的消息之前,他就已經找了個機會從西突厥軍中脫身了。
那些剛剛遇上蘇定方的西突厥與回紇聯軍還不曾意識到,這位老將軍此次的和緩進攻,僅僅是為了確認是否還有第三方勢力的插足影響戰局,並不是對他們的剽悍掠奪之舉心存畏懼。
那也不是他們中斷道路的作戰方針,當真取得了成功。
欽陵讚卓卻將這個消息看得很清楚,便用前去接手吐蕃援軍為由擺脫了這個泥潭,而後一去不回。
此舉也因他此前做出的種種貢獻,並未遭到朱邪葉護的懷疑。
欽陵讚卓走得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在他看來,安西都護境內的唐軍和這些叛軍要打成什麼樣他不管,隻要吐蕃能夠成功奪取吐穀渾,獲得入侵中原的跳板,安西都護暫時重新回到唐軍的手中,也並沒有關係。
反正,唐軍若想要自安西都護進入藏巴境內,就必須穿過當金山口,而此地正是吐蕃兵馬小心把持的要塞,很難為人所攻破。
隻要此地不丟,唐軍無法追根溯源,對吐蕃予以還擊。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會先在抵達當金山口駐地的時候,便收到了父親告知的消息。
父親在來信中說,唐軍疑似自巴蜀方向進軍藏原,在積石山覆滅了吐蕃派出支援的兩萬兵馬。
對此,欽陵讚卓的心中滿肚子的疑惑。
蘇定方進軍安西都護,且出兵人數不少,唐軍何來這樣的本事,在這倉促之間便能另外調撥出這些兵力迎戰吐蕃?
但此刻更為要緊的,顯然不是唐軍如何做到的這一點,而是他們吐蕃要怎麼做。
少了這兩萬的援軍,祿東讚的情況必然有些麻煩。
他必須儘快回師支援!
可正如父親在信中所說的那樣,他也必須小心探查軍情,謹防這一路自北部調度而來的援軍,也會隨後落入唐軍的陷阱之中。
事實上這番調兵也並不那麼容易。
雖然有祿東讚給出的許可,也有他提前布置在這一麵的接應,但吐蕃的北部並不像是邏些城一般兵力集中,而是在鹽澤(柴達木盆地)與薩毗澤水域周遭分散布兵,往來調度到兩萬餘人便花費了欽陵讚卓不少的時間。
而一度隸屬於吐穀渾的當地羌人,
要麼同北部若羌關係緊密,要麼就是接受吐蕃的調度不足十年,還遠沒到能被隨意支派的地步。
這就導致在揮兵南下之前,欽陵讚卓也必須在當金山口的營地中留下足夠數量的守軍防備不測。
當欽陵讚卓終於抵達諾木洪地界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有種說不出的精疲力儘,甚至比起他在西域調兵遣將、指點風雲還要艱難得多!
然而被他派遣出去的先頭部隊帶回來的,不是吐穀渾那頭的戰況,而是那些被唐軍放還的吐蕃將士,以及——
他父親的死訊。
對於年輕的欽陵讚卓來說,他還從未考慮過這樣的一種可能,以至於當他身邊有人在問他該當怎麼辦的時候,他竟恍惚覺得,那聲音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模糊囈語。
怎麼辦?
“……將軍可不能相信大唐那邊的話,您若在此時送上門去,誰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出來。他們或許就是知道您在近處,才要來上一出斬草除根。”
“我等不如儘快趕回王城,與您兄長會合。”
欽陵讚卓喃喃:“……回去?”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手臂上遭到的壓力,將目光慢慢聚焦到了眼前,也聚焦到了焦急叮囑他的親衛身上。
但在重新將思緒回歸現實的刹那,欽陵讚卓又何其清醒地意識到,他沒有這個資格過多地沉浸在父親之死帶來的苦痛之中。這個回去的選擇,對他來說也過於奢侈了。
他必須以噶爾家族繼承人之一的身份,在天已塌陷下來的時候快速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
他慢慢地將那隻希望阻攔住他行動的手給推開在了一邊,“不,我不能回去。這個會麵,我必須要去。”
親衛驚道:“將軍……”
欽陵讚卓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勸我了。吐蕃雖然不像中原一般那麼講究於孝道,但我父親的情況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父親的死訊,他麵容之間的桀驁之色,忽然之間就沉寂了下去,讓他比起之前多出了幾分成熟。但那份狠意與決絕卻是越發清晰地浮現在了他的眉眼中。
那親衛沒能來得及阻攔,就見欽陵讚卓一把抽出了慣用的彎刀。
刀鋒如電,在抬起又落下的瞬間,便已將他用另一隻手拽住的長發斬斷在了當場。
“去取青黛來。”欽陵讚卓闔目,微微歎了一口氣。“藏巴慣例,喪父者斷發,青黛塗麵,我按規矩來迎我父親的屍體。”
“我倒要看看,這位大唐的將軍會提出什麼條件。”
隻要不是讓吐蕃直接接受大唐的統治,割讓土地,他欽陵讚卓應該都有答應下來的資本。
若能換回他父親的遺體,便是多出一些牛羊財貨他也能承擔得起。
但他是真沒想到,當他被帶到李清月麵前的時候,會從對方的口中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李清月從容開口:“我要吐蕃禮送文成公主回來,作為交換吐蕃大相屍體的條件。”
欽陵讚
卓愣住了一刹,“送回文成公主?”
在他抵達柏海的時候,參與過吐穀渾交戰的唐軍早已陸續齊聚在此,除卻那些南詔士卒按照他們來時得到的許諾那樣被帶去了西宮鹽池打撈鹽鹵之外,其餘人等都已戍守在了此地。
接連參與的兩場戰事以及在入藏一路上的行軍整備,都讓這些士卒身上再難看出臨時征調的影子,反而自有一番強軍勁旅的氣勢,讓欽陵讚卓有些明白父親為何會落敗於此。
但或許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還是這位李唐的安定公主,也是此次作戰的主帥。
雖然,她看起來實在年少得可以,在這等不需身著甲胄見麵的場合下更是如此。
欽陵讚卓定定地看向她,似乎是想要將這張屬於殺父仇人的臉牢牢地記在心中。
又聽她繼續說道:“大唐許嫁文成公主於吐蕃的時候,是希望她將中原的文化與友誼帶入吐蕃。前者,在吐蕃這二十年間應當有所受益,而後者——”
李清月抬眸,對上了欽陵讚卓那雙依然銳利的眼睛,“後者已被吐蕃先後出兵安西都護與吐穀渾所破壞,鬆讚乾布也早已過世,大唐又何必非要留她在此地受苦呢?”
“但文成公主和親於吐蕃,不曾有負於她的責任,更不曾插手於今日一戰,令吐蕃利益受損,所以我要吐蕃用恭敬的禮節將她送出來,作為此次戰敗一方的致歉。”
這,就是她的交換條件。
在大唐先後斬殺吐蕃士卒逾三萬人,殺了吐蕃大相祿東讚,破壞了吐蕃與黨項羌、白蘭羌的關係之後,李清月不敢確定文成公主會否因為這條戰報傳回吐蕃王城後遭到苛待,也必須做出這個將人迎回的舉動。
欽陵讚卓皺了皺眉:“可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文成公主是先讚普的王妃,以王太妃的身份教導現任讚普,就算是我父親都不能決定於她的去留,何況是我。”
他話音未落,已看到麵前的那張臉上隱約露出了幾分譏誚之色。
仿佛是在說,這話你自己相信嗎?
欽陵讚卓:“……”
“你可以。”李清月篤定地給出了這三個字。
“安定公主何以如此信我?”欽陵讚卓心中一沉。
在對方這等不似能夠讓步分毫的表現中他意識到,要想跟這樣一個人去商議價碼,當真是一件幾乎無法辦到的事情。
李清月顯然很清楚,雖然她迎回文成公主是必須,但欽陵讚卓迎回祿東讚同樣是必須。
相比之下,後者的需求可能還要更大一點。
那也注定了,後者在交易的時候會處在更加弱勢的地位當中。
李清月漫不經心地答道:“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問題,而是你必須讓自己能做成這件事。若是你連這一點都辦不到,你要拿什麼去繼承你父親的位置。就憑,你如此好運地躲過了唐軍與吐蕃的交戰保住了性命?”
“原諒我將話說得不給麵子了一點,畢竟,你在安西都護那邊做出的事情也沒給大唐的麵子。
”
欽陵讚卓驚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他險些要將這句話給脫口而出,可他又忽然意識到,對於唐軍來說,這件事他們是不應該知道的。他的這個下意識反應,反而將他給暴露了。
所幸對麵之人好像沒有對此追究問責的意思,隻是目光淩厲地追問:“所以我現在重新問你一次,令吐蕃禮送文成公主歸國,你能否做到?”
這一次,欽陵讚卓回答得毫不猶豫:“我能!”
“那麼——請吧,”李清月抬了抬手,“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希望我能收到一個好消息。”
一見這送客的舉動,確定雙方之間的往來以這句話一錘定音,饒是欽陵讚卓此前答應得痛快,心中也不由好一陣苦笑。
一個月的時間。
從柏海前往邏些城,以騎兵趕路的速度往返,就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了,也就是說,對方根本沒有給他以一點緩衝商討的餘地。
給他在邏些城周轉的時間,最多就隻有兩天。
但在吐蕃作為戰敗一方的前提下,他沒得選!
自李清月的位置看去,這位吐蕃的少年將軍因為切斷了頭發,又在麵容上塗抹了兩道黛青之色,看起來愈發像是一隻剛剛離群的狼。
他隻又深深地朝著在場諸人都看了一眼,仿佛是要將這些人的樣貌儘數記在心中,便旋即頭也不回地離去,徑直掀簾而出。
……
唐璿望著他的背影,轉頭朝著李清月發問:“善於沉潛隱忍,乃是能成大事之人的品質啊,大總管不擔心會為自己留下一個勁敵嗎?”
這位吐蕃大相的繼承人既能在安西都護的局勢中挑出個突破口,又能在祿東讚過世之後快速抉擇出自己的去留,還敢答應下這樣一個對他來說應該也不容易辦到的事情,論起處理事務的手腕,確實是個棟梁之才。
就算眼下還有些青澀莽撞,也絕對是個未來的大敵。
公主在殺祿東讚的時候說,她不會將這樣一個滿腹野心而且本領超群之人留在吐蕃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也不會讓祿東讚能在屢次挑釁大唐之後能夠全身而退,這話是說得沒錯的。
不過若是如此的話,欽陵讚卓其實也不該留。
李清月搖了搖頭,“那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欽陵讚卓也死了,祿東讚的長子讚悉若獨木難支,吐蕃讚普和其他吐蕃的本土勢力,比如說沒廬氏,就會誠心向大唐敬服嗎?”
唐璿思量了片刻,給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不會。我們此次進軍藏原之艱險,已足夠證明,若要勞師遠征覆滅吐蕃,在短時間內不可能達成。他們最多像是此前祿東讚所做的那樣,對大唐呈遞上貢品,做出在名義上稱臣的態度。”
但真要說這其中有多少敬畏之心,又多聽從大唐的調派,恐怕是沒有的。和祿東讚在世的時候應當相差無幾。
“這不就得了嗎。”李清月將手一拍,“我與其殺了欽陵讚卓,讓三尚四論家族再出一個祿東讚一般的人物,還不如將欽陵讚卓這隻惡狼趕回去,跟他們鬥上一鬥!”
“祿東讚一死,噶爾家族起碼在五年內難以恢複過來元氣。就算他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那也起碼得是五年之後了。可你覺得——”
李清月自信地問道:“五年之後,我會如何?”
唐璿麵色一震。
五年之後啊……
如今的安定公主已在戰場上遠不能隻用嶄露頭角四個字來形容,而是在調兵遣將之間,讓人忍不住懷疑,李唐上一輩的軍事才華,是否儘數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如今還更多是以遠程籌劃的方式參與戰事,五年之後,以公主的騎射之術與身體素質,她甚至能做得更多。
李清月離席而起,負手朝著營帳之外走去,“我不怕欽陵讚卓能成長為大唐的勁敵,因為我一定會比他成長得更快。”
“行軍打仗本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就像他還需要穩定後方,而我有阿娘……和阿耶的支持。”
“此外,”李清月目光中泛著幾分期待之色,“我相信迎回文成公主,也會是我最正確的一個選擇。”
“既然如此——我何懼於縱虎歸山!”!,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