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此時就不多誇讚了。
他掂量了一番手中裝滿了銅幣的錢袋,“我們去見一個人。”
見的還是那個回紇商人!
事實上,那回紇商人也早留意到此地的情況了。
作為一個稱職的商人,他當然會看清楚,其他會賺錢的角色都拿出了何種花招。可惜在發覺這對爺孫的競爭力在何處後,他便已打消了從中效仿的想法。
這太需要那小孩子的配合了。
他卻沒想到,那老者收攤了之後會朝著他這邊走來。
而更讓他訝異的是,在對方掀簾而入後,目光逡巡了一圈,見此刻並無其他客人造訪,張口便道:“我聽說你這裡可借貸?”
回紇商人眯著眼睛端詳了他一會兒。
這老者方才賣布之時很有和氣生財的樣子,現在卻目光銳利,一看就知道,他必定是拿過刀見過血的。就算他此刻年邁,估量著也有幾分剛硬手段。
回紇商人舔了舔下唇,“嗬,懂規矩的人。”
“不過你既然知道我這裡的情況,那也同樣知道,我不做賠本買賣,不將錢借給陌生人,你又憑什麼覺得我會將錢借給你呢?”
他留意到,當他目光上下打量之時,這老者下意識地捏緊了錢袋,仿佛近來正是缺錢的時候。
反倒是他身邊的那個小姑娘從後頭探出了個腦袋,興致勃勃地打量著他和店裡的一切,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們在交談著什麼。有這份膽大,難怪有剛才的表現。
劉仁軌佯裝沉思了片刻,這才鄭重其事地答道:“就憑我能將貨物售賣出去。”
是他能,還是他和他的“孫女”一起能做到這一點並不重要,反正這對於那位回紇商人來說都是一樣的事情。
回紇商人琢磨了一番這家夥的意思,心中大略有數了。
他是覺得,今日他隻是叫賣的麻布絹布,能收到的錢有限,但若是改換成其他的貨物就不一定了。
而通過這種途徑兜售所獲得的錢財,足以填補從他這裡借錢產生的利息。
他權衡了一番,答道:“不,我還是信不過你這個新到此地的人。這樣吧,我等著看你三天的表現,如果還能與今天這樣,我會同你做這筆買賣,抵押籌碼也可以看在你的本事上讓你滿意。但你最好彆忘了——”
他一改方才做生意時候的和氣,壓低了眉峰,似有幾分威脅之氣,“我這裡的利息是很高的。”
“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劉仁軌果斷答道。
回紇商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這老頭的表現可真是讓人有點好奇,他早前到底是什麼行當的。
透過半開的簾子,回紇商人瞧見對方在離開了他的店鋪後,便帶著孫女朝著街對麵的攤販走去,在攤位前數
出了幾枚銅板,買了一杯梅子飲,而後走到了另外的一處攤子上買了兩碗槐葉冷淘麵,這才走回到原本的位置。
在將東西全部收拾妥當後,他與孫女一道在遠處一個沒開門的鋪麵外坐下,正坐在屋簷的涼蔭之中。
回紇商人摸了摸下巴,暗道,雖然覺得今日遇到的三種另類角色有點巧合,但又各自能說得通,不像是有什麼問題。
大約隻是他多想了。
趕巧便有個熟人進了店鋪,朝著他說道:“買家來了。”
他哪還顧得上那對爺孫,當即應道:“走!”
他得先去賺他的大錢。
不過,他大概不會再看到這對行事奇怪的爺孫了。
劉仁軌又沒真打算找他借錢。
坐在他身邊的李清月用筷子卷起了碗中的冷麵,往嘴裡送了一口,竟有點找回了現代吃路邊攤的感覺。
槐葉冷淘之中的冷麵是用槐樹葉子汁水浸泡過的,冷麵便發了綠色,在街邊的熱浪中更顯出其清爽的味道來。
這等街頭小吃,為了更好兜售,自然是不放肉的,隻灑了點鹽巴和醃豇豆,若是放在宮中,大概是貴人們看都不看一眼的玩意,在這長安西市卻是緊俏貨色。
方才劉仁軌跟攤主都說道了好一會兒,才讓他準許他們兩人將其帶到這邊來。
旁邊沒人,隻有前頭路上往來的人群,還真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也是個用餐的好地方。
忙碌了那麼久,她這小身板早就餓了,這會兒吃什麼都是美味佳肴,更何況是這等特色小吃。
劉仁軌不免又打量了李清月一眼,用隻有兩人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公主又一次令人……意想不到。”
李清月擺了擺手,示意他在此地就不必客套這麼多了,直接切入正題就好。
劉仁軌也沒多糾結,旋即問道:“公主覺得,那個回紇商人是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劉仁軌不怕她回答不上來,畢竟先前已有大慈恩寺中的一番交談了。
以他看來,安定公主在評判人事上,有著一種遠超年齡的眼力。
李清月思忖了一番三批人到他麵前後他給出的反應,答道:“若以西市管理者看來,此人有單獨的鋪麵,在麵對巡街人之時舉止恭敬,倒是個好管控的人物。但他有些意外的警戒,有可能被發覺異常之處。”
“如您所說,他是在夥同其餘回紇商販抬高馬價,進而在長安換取到足夠的絹帛,回返回紇後再進購馬匹,形成往複的利潤。雖然這一點我還無從證實,但我想您應該不會在此事上騙我。”
“而對於尋常的買家來說,如果盧升之看到的情況跟老師告知於我的相差不多,那這回紇商人就是個明碼標價、且掌握了一定消息渠道的精明商賈。”
“可依照老師帶著我所見——”
李清月的眉頭忍不住擰了起來,“他竟在長安西市放貸?”
放的還可能不是一般的貸,而是古代版的
高利貸!
他真是好大的膽子!
大唐經由貞觀之治,在經濟貿易上的條件確實要比早年強上了許多倍,但這等索要利息格外可怕的放貸,還是由胡人發起的,不是在助長貿易,而是在破壞平衡和治安。
“不錯,利息還遠比錢莊高得多。”劉仁軌肯定了李清月的總結。
“這並不奇怪,回紇這個勢力,他們的首領雖然自稱可汗,但一直在大唐官府的管轄之下,還時常對其分而化之,以防其變成北方的又一麻煩。這就讓這些回紇商人明白,與其去維係住一個十分穩定的交易網,還不如在其中先撈快錢。”
“他們自己都是不一定有未來的。”
“所以公主你看,昨日你指著藏經塔下往來僧侶信徒,說及帝王、高僧與民眾所需,但還說得不夠完整。俯瞰視角所見並非全貌,就像這一位西市之中的回紇商人,從市署守軍、往來買家與特定群體所見,都各有區彆。”
“公主問我如何去看明白長安之所需,那麼這是我給出的第一個答案。”
他沒有和武媚娘一樣提及李清月話中的缺漏,卻用另一種方式提醒了她。
劉仁軌說到這裡,語氣裡也有幾分長輩的寬和,“您還年幼,若有閒暇的話,不如多換換身份來看長安,會聽到更多有意思的消息。”
“但往後,不會是如今日這般由我指導著您如何去看,而是我選定其中一角,讓您思考如何切入,這也將會是其中的一項授課內容,公主覺得如何?”
李清月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實踐課可太有意思了!
她也相信,劉仁軌不會隨便給她指定課題的。這種與人打交道,與大唐打交道的經曆,正是她立足此間,能與阿娘並肩共進所需要的東西。
“請老師按照此法教導便是。”
劉仁軌又道:“至於另外的一項課業提出之前,我想問公主一個問題——您是什麼人?又將對於這個回紇商人如何處置?”
李清月抿了口從旁邊端起的梅子飲,讓微涼的溫度驅散了些夏日的暑氣,也讓她能更加靜下心來思考。
她是什麼人?
起碼她不是一個尋常的巡街小卒,也不是盧照鄰方才去扮演的買家。
而她的目標,打從她和劉仁軌的那段對話中就已經明確了。
不論她此時是否還需要拿著李弘做擋箭牌,她都是一個上位者!
“我猜老師不會希望我回答,作為長安城中的決策人,直接將這個回紇商人從西市中驅逐出去,或者規定法令嚴格禁止這種行為。”
若如劉仁軌所說,回紇商人的所作所為,和他們的聚落形態是符合的,那麼驅逐走這一個回紇商人,還會有下一個同樣有本事的。
至於禁令這種東西,或許管的住唐人,卻當真難以管住百無禁忌的胡人。
除非……
除非大唐已將西域徹底平定,不會有什麼阿史那賀魯這樣的人,因為李唐皇帝更替之事就予以
反叛。也不會有什麼吐蕃一邊勵精圖治變革內政,一邊意圖對著大唐亮出屠刀。
她好像隱約能猜到劉仁軌想要的那個答案了。
但想想今日她的表現也已夠了,再又多說反而過猶不及,她便回道:“我想聽聽您的想法。”
劉仁軌望著麵前的熱鬨場麵,語氣卻正經得像是真在朝堂之上,“倘若大唐的馬匹始終不會受到回紇的節製,那麼這些人再如何嘗試提高馬匹價格,也始終不會超過陛下能容忍的那個限度。相反,他們所攥取到的利益,會讓更多的回紇人願意前來此間貿易,讓大唐的西市更為繁茂。”
“若是大唐威震西陲,徹底剪除了種種麻煩,這回紇商人絕不敢手握唐人債務,試圖憑借著精乾之才,在此地翻身做主。”
“這既是天下之所需,也是長安之所需。”
“公主要想看清長安所需,也需時刻記住,您是什麼身份的人。所思所行,都不能隻著眼於局部。這是我給出的第二個答案。”
劉仁軌給出了結論:“這樣一來,第二項授課的內容應當沒什麼疑問了,我會向公主講授傳世的種種史書刊載,教您政事上的思辨,令您能自興替之中明辨得失與自身立場。”
“當然,還有我與陛下交代過的,”劉仁軌說到這裡的時候,已是難得地露出了一點笑意,“讓您練好體魄,做個文武兼備之人。”
這或許不是一位公主的評判標準。
但既然李清月已在話中沒將自己放在一個安逸度日的身份上,又找上了他這樣一位老師,嚴格要求一些,是不為過的。
這對小公主來說是個挑戰,對他來說或許也是。
他心中微微歎了口氣,不免思考自己是不是找了個太大的麻煩,但在重新轉回到安定公主身上,見著那雙澄明的眼睛之時,他還是說道:“公主若是還有什麼多餘的話想問,可以現在說出來。”
教聰明學生多費點心思還是沒錯的,萬一真把人帶到了邪路上,便是他的責任了。
“問題……確實有個問題。”
然而下一刻,他並沒聽到什麼質疑的言辭,隻看到麵前的小公主眸光一轉,理直氣壯地遞出了麵前的空碗。
“可以再來一碗嗎?”
老師讓她看清自己是什麼身份,那沒問題呀。
她現在的身份——不是街邊賣布老頭的孫女嗎?
回宮之後就沒這麼自在了,讓她再享受一下長安西市的夏日街市吧。
可惡,這份槐葉冷淘怎麼這麼少!
劉仁軌無奈扶額:“……”
公主啊,活學活用可以不用那麼快!
——————
另一頭,盧照鄰看著下方的畫麵同樣陷入了沉默。
他回頭朝著唐璿和阿史那卓雲幽幽歎道:“我總覺得,那兩位是把我們給忘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