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褫奪官職與爵位,貶為庶人,流放黔州。
長孫祥為謀逆首倡之人,判處斬。
其餘長孫氏諸子儘數罷官除名,流放嶺南,不得再度起複。
……
“接旨吧,長孫……不,現在不能再稱呼您為長孫太尉了,而應當稱呼您為長孫無忌。”
宣旨之人顯然與長孫無忌有些舊日恩怨,絲毫也不掩飾他在念出這一條條或殺或流放之時的玩味。
甚至在最後一句話說出後,還朝著長孫無忌笑了笑。
但長孫無忌大約也無暇去想,此人到底是誰,又跟自己有著什麼樣的過往恩怨了。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麵前的這份詔書,像是不願意相信自己會迎來這樣一個結局。
若說此前李勣帶兵來包圍了他的宅邸之時,他雖在心中不安,也還記得自己身份特殊,不至於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保持著一份從容。
想想李治又是素來溫和的帝王,總會將自己給親自請出去。
卻萬萬沒想到,這次李治根本不打算給他翻身的餘地,隻想讓他永遠離開自己的視線!
流放黔州和流放嶺南,幾乎都是往窮山惡水之地送死,和直接被處斬的長孫祥並無多大的區彆。
陛下這分明是要他去死!
意識到了這個事實後,長孫無忌何止是沒有接旨,更是忽然舍棄了他早前萬事在握的沉穩,意圖朝著門外衝去。
可惜宣旨之人早就防著他有這種表現,根本沒給他衝出門去的機會,就已經讓人將他給攔了下來。
甚至一左一右地將他鉗製了起來。
在這樣的姿勢下,哪還能看得出他高高在上的樣子。
長孫無忌可管不了那
麼多,他腳下依然帶著幾分前衝的架勢,死死地盯著那宣旨之人,憤怒地喝道:“放開!我要麵見陛下!”
對方搖了搖頭:“陛下仁善,生怕見到你後便會被你的三言兩語給重新誆騙住,以至於誤了李唐江山社稷。所以你還是儘快接旨的好,彆鬨得大家都不痛快。”
長孫無忌臉色一沉。
不痛快?
到底是誰更不痛快?
任誰被以這等莫名其妙的方式扣上一個謀逆的罪名,他都不可能從容得起來!
難道還要長孫無忌在此時謝謝李治沒給他判處一個當街處斬,而隻是流放嗎?
那也未免太過荒唐了。
對於李治的“仁善”二字評價,在長孫無忌聽來更是可笑至極。
在這一瞬間憤怒的情緒徹底占據了他的理智,以至於他當即怒罵出聲,“胡說八道!他到底是怕被我所誆騙,還是怕與我當麵對峙?”
“我到底有沒有這個謀逆之心,他心中應該再清楚不過。他若真有這等委屈,便讓先帝來懲戒於我好了,也算我對不起太宗皇帝……”
“長孫無忌。”
宣旨之人並未被他這一出疾言厲色的質問所嚇到,反而在他情緒宣泄到頂峰之時打斷了他的話。
他朝著長孫無忌走近了兩步,“陛下說,若你拒不接旨,還非要提到太宗皇帝的話,他也有一句話要回您。”
長孫無忌的動作停住了。
這人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當年陛下貶斥褚遂良之時曾經說過這句話,現在也不介意再用來問你一次。”
“你等總將先帝放在口中,以貞觀老臣自居,可你等當真無愧於先帝嗎?”
還是隻想提醒陛下,他們是他的長輩,應當得來他對待長輩的禮節,而不是對待臣子的態度呢?
“不過沒事的,陛下說,他會在今年年末祭拜昭陵,將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太宗的。就不勞你操心了。”
“長孫無忌,現在你可以接旨了嗎?”
長孫無忌沒有回答。
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當麵前這個傳旨之人將聖旨塞到他的手中時,長孫無忌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臂有千斤之重,無法抬起,將那封罪名不實的詔書給丟出去。
褚遂良貪枉田地,愧對先帝,他呢?
他恍惚間想起了他當年回應陛下那句“條式律令,固無遺闕”之時李治困惑且震驚的神情。
想起這位年輕的天子宣召冊立李忠為太子之時深沉的目光。
想起……
也想起他當年在與人宴飲作樂到酒興正酣時,曾經將自己比作了前朝重臣楊素。
可楊素得到了善終,到了他兒子楊玄感那一輩時才因在洛陽起兵被誅殺,他卻要在烈火烹油的富貴之中走向毀滅了。
哈,多可笑啊。
自後方長孫澤的視角所見,當那兩名禁軍鬆開他父親的時候,這位今年已有六十多歲的長者終究還是顯示
出了脊背佝僂的狀態。
他用很輕的聲音朝著那宣旨之人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是什麼人?”
他要被流放離開京城了無妨,但總得知道,是誰在對他還要來上一出落井下石,也算是死個明白。
聽得對方回道:“我的名字你可以不必知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父親乃是萊州刺史鄭仁愷,我母親是房氏女。”
他是房玄齡的外孫。
高陽公主謀反案,房玄齡次子房遺愛伏誅,房玄齡長子房遺直雖被特赦,也被除名為庶人。
這麼一算,與房家有關的人裡,除了韓王李元嘉外,地位最高的確實是鄭仁愷了。
不隻如此,他還是滎陽鄭氏子弟,正是關東世家的要員。
長孫無忌朝著對方最後看了眼,“那麼告訴陛下吧,這個聖旨我接了。”
他長孫無忌認栽。
算來他這一輩子也算是有過風光至極的時候,更見證了李唐的開國,當過輔政大臣,坐過三公高位,已比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要精彩太多。
可惜他曾經得過“聰明鑒悟”的評價,卻也輸在一個自作聰明上。
如今被押解流放,也算是給他這個仕途畫上一個句號。
李治在傳遞聖旨的時候沒有見他,在他踏上前往黔州之路的時候也沒有見他。
隻有一條特彆的詔令,就是讓沿途各州府兵依次相送,直到將他送到位於川蜀之地的黔州。
長孫無忌回頭朝著後方看去,隻看見了朝陽之中的長安城城牆。
那裡還是他記憶之中的樣子,其中卻已經沒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也早不見了故人。
“讓府兵相送,難道還能顯示出陛下的仁慈嗎?”他自嘲地笑了笑,“說不定是他的殘忍呢。”
他這話居然還真沒說錯。
因為僅僅在半個月後,李治就重新命令李勣和許敬宗複查長孫無忌的案子。
但這並不是要為他翻案。
而是要徹底清除後患。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將長孫無忌這最為權勢膨脹的數年履曆都給整理完畢。其中的越界舉動,更被記載得清清楚楚。
前來黔州的中書舍人袁公瑜名義上是來黔州審訊,實際上則是將這一份卷宗帶到了長孫無忌的麵前。
他還同時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永徽六年被貶官潭州的褚遂良,在顯慶二年受到了韓瑗的連累再度被貶,這一次被貶到了愛州(越南境內)。
那地方何止是民眾教化不興,氣候也不是等閒之人所能忍受的,所以就在今年,六十三歲的褚遂良在愛州病逝,消息在不久前傳到的長安。
袁公瑜平靜地說道:“陛下說,你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
話外之意,請長孫無忌自儘吧。就當是和褚遂良同路了。
或許就算沒有這條單獨的授意,被驅逐出權力中心的長孫無忌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的頭上已生出了好些白發
,將早年間富貴享樂之中保養出的結果毀傷殆儘。
袁公瑜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和長孫無忌碰麵的時候,在對方的眼中已有死誌,不過是想要得到一個最後的結果而已。
現在,這個結果已不會變更了。
“可以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嗎?”長孫無忌緩緩地挺直了腰背,竟重見了幾分從容。
他問道:“陛下現在在何處?”
袁公瑜回他:“皇後生產在即,陛下已在洛陽。”
他本以為長孫無忌在聽到這話的時候,會想起來李治憑借著廢王立武拉攏同盟的那一幕,對武皇後破口大罵,卻隻見他緩緩頷首,“那很好啊。舊日的桎梏除去,新的生命到來。明年元月初一的昭陵拜祭,他有話可說了。”
他朝著袁公瑜的臉上看去,不難從對方有些詫異的神情中猜出對方所想。
他笑了一聲,“我都要死了,難道還要再給自己多留一個晚年瘋癲的印象嗎?”
當年的雉奴,終究還是一個合格的天子了。
就是不知道,今日對他發起攻勢最為猛烈的許敬宗、李義府等人,又會落一個什麼結局。
以他對李治的了解……
他朝著袁公瑜伸出了手,“將東西拿來吧。”
可惜啊,那些人的結局他是看不到了,他得先去見他的太宗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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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長孫無忌死訊傳來的時候,洛陽已進了九月。
距離武媚娘的預產期已經隻剩一兩周了。
一想到阿娘生李賢時候的危險,李清月最近是孫思邈那頭也不跑了,劉神威的那個炸藥研發基地也不去了,一門心思地守在了母親的身邊。
搞得李治都怪無語的。
“阿菟,你能不要著急得這麼團團轉的樣子嗎?”
他在長安表演的那一場也很累的,起碼在外人看來,他是含淚送走了自己的舅舅,又是匆匆往返於長安洛陽之間,可以說是身心都遭到了重創。
結果也沒見阿菟對他多問候幾句,就已去反複問詢,孫思邈給尚藥局女官上的額外培訓課進度如何了。
他當即扭頭就朝著武媚娘告狀,“你說說看,她這個差彆對待是不是太明顯了?”
雖然懷著這個孩子期間,她比之前多了不少事情要忙,但武媚娘卻覺得自己的精神頭並不差。
她還有心情朝著李治調侃道:“要不然就由陛下來生這個孩子吧,保管阿菟對您噓寒問暖,鞍前馬後效勞。”
李治:“……”
不是!這個假設聽起來也過於離奇了。
那還是算了吧。
“阿耶,你這膽子也太小了。”李清月將李治這個表情看得很清楚,當即童言無忌出口。
“這關膽子什麼事啊!”李治很覺無奈。
李清月攤了攤手,“生育乃是鬼門關,阿娘都已是皇後了,又有太子阿兄,我,還有阿弟三個聰明的孩子,本不需要冒險的。
這不需要膽量和對您的感情嗎?”
李治無言,又覺阿菟所說真有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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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剛想到這裡,忽然又見李清月小跑到了他的身邊,飛快地擺出了一副乖巧異常的模樣,“不過您要是真覺得自己被苛待了,心中苦悶,那我也不能光看著,要不我送您個禮物?”
李治抬頭問道:“什麼禮物?”
李清月笑意盈盈:“之前我不是贏了阿兄和阿弟各一個要求嗎,要不我把其中一個轉贈給您吧。您想看誰幫您做事,我這就去把人找來。”
“……”李治服了。
他可沒忘記,媚娘告訴過他的,阿菟這個打賭是靠賭的什麼才贏下來的。
那要是轉贈了,豈不是還能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偏偏他這個小女兒長著一張討喜的臉蛋,又正打著關懷他的旗號,非但讓人生不起氣來,還覺得自己若是搶了她的東西,得有點罪惡感。
當李治揮了揮手示意李清月退出去後,便忍不住朝著武媚娘問道:“她這是跟誰學的?”
還真是……有莫名的熟悉感呢。
武媚娘喝了口熱飲,潤了潤嗓子,“跟您吧。”
這種讓人覺得他在弱勢,卻實則掌控了局麵的樣子,不正是李治的拿手好戲嗎?
見李治好一番有口難言的樣子,武媚娘失笑,覺得還是得給陛下留點麵子,便順口問道:“說起來,陛下打算何時處理李義府?”
在用李義府為前鋒解決掉長孫無忌後,此人的用處也就徹底沒了。
想想李治心中必定介懷於他對皇後的示好,不該還留他多久才是。
果然便聽李治坦然答道:“直接順著那大理寺舊案,用殺害官員之名將他處置了就是。”
“當日問罪長孫無忌的朝堂上,不是他自己說的嗎?他說既無前因,何來後果。”
前因已經有了,後果也可以發到他手中了。
他握著武媚娘的手,感慨道:“媚娘,你腹中的這個孩子,真是生在一個最好的時候啊。”
他們的前路,已沒有任何障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