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傻站著了,上山之前還得把你現在的這身給換掉。”
李敬業正在發愣,就被人拍了拍肩膀,轉頭間,隻見黑齒常之對著他露出了個……應該能算和藹的笑容。
再一看黑齒常之的裝備,“你也去嗎?”
“當然。”黑齒常之露出了個理所應當的神情,“大都督說要儘快將遼東這邊的農事給籌辦妥當,所以讓我等戍守泊汋的將士也先參與進來。加上你剛來此地,應該也還有些不太適應,正好由我帶著,總不至於出什麼問題。”
這話傳入耳中,李敬業方才的憋悶情緒頓時少了大半。
聽聽他說的!
被尉遲循毓深為羨慕的黑齒常之,在回返遼東之後除了督轄安東都護境內異常之外,還不是也要先上山砍柴。那麼這務工之事,恐怕既能算作是對士卒在寒冷環境下的訓練,又能算作是在籌措軍糧。
這一說,便能說通對他的安排了。安定公主也顯然不是在將人帶回來後就開始隨意使喚。
隻是在望向黑齒常之遞過來的衣衫鞋襪之時,李敬業還是忍不住用了好一陣子,才將自己擰成一團的眉毛重新捋平。
真冷啊……
換上之後走出室外的那一刻,李敬業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彆看公主敬獻給陛下的遼東草鞋,確實有著遠比尋常稻草等物扛寒的效果,但遼東的環境和關中實在是大不相同。
二月的遼東甚至還沒到寒冰化凍之時,比起十二月與元月的關中還要冷上太多。更何況,在這抵達遼東的第二日,他便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被喊了起來。
朝露未晞,寒氣猶在。
呼嘯的冷風幾乎是在他走出房門的一瞬間,就拍打在了他的身上。
要不是他已看到了等在外頭的黑齒常之,隻覺對方像是個監督他有無逃走的瞭望塔,李敬業險些就想要重新退回到屋中,將他那件狐皮大氅給重新套在身上,或者鑽回到那尚算溫暖的被窩之中。
“我們就這麼進山?”李敬業跺了跺腳,感覺還是有股冷意從腳底鑽進來。
卻聽黑齒常之安慰道:“彆擔心,等到砍柴熱起來之後就好了。”
有經驗的人都這麼說,李敬業隻好暫時壓下了心中的憂慮。
官邸附近駐紮的兵卒與他們會合後,李敬業先跟著黑齒常之一起,往城中的一個方向走了過去,而後停在了一處房屋的外頭。
他抬頭往鋪子的招牌看去,發覺這是一間城中的醫館。
沒等李敬業發問,他就看到從屋中端出了一大鍋的熱湯。隨同擺放在門口的,還有摞成一疊的小碗。
見黑齒常之安靜地站在隊首,他也隻能老老實實跟在隊伍之中,領了個小碗,而後盛到了一碗熱湯,又效仿著其他人的樣子將其一飲而儘。
“好東西!”李敬業讚道。
饒是在他出門前就已經用過早膳了,在這碗熱湯下肚的時候,他才終於有點被人徹底喚醒
的感覺。
“這湯是預防風寒的,每日隻有在這個時辰內可以在此地領到。”黑齒常之總算開口解釋道,“若是你在此地生病了,也記得來這兒。”
李敬業:“……”
哪有還沒開始乾活,就指望他生病的!
但他又隨即發覺,此地的醫館在樣式上確實堪稱完備,顯然不是個臨時搭建的草台班子,姑且可以算是邊地的醫療保障。
有這樣的一處地方在,對他來說也算是個好事。
跟隨隊伍領了湯藥又離開的過程裡,他還看見這泊汋城中的高麗人也來到此地領了湯水,在向著醫官道了聲謝後往外走去,顯然也是要在這個天光初亮的時候出外辦事。
這麼一看,他也不算是起得太早,隻是遵照著此地的作息而已。
“走吧,去東城門跟其他人會合,然後進山!”
李敬業連忙將自己心中的種種猜測給放了下來,也結束了這些找補理由的自我安慰,當即抄著斧頭和背簍,跟上了黑齒常之的腳步。
要李敬業看來,泊汋城這地方的守軍還當真不少。
聽黑齒常之說,這是因為在去年,安定公主沒有選擇直接將那些高麗人強行征調來種田,而是先用熊津守軍來充當開墾荒地的幫手。
恰逢今年還有更進一步擴寬土地的需求,便沒讓他們回去。
眼下黑齒常之還領了個安東都護府錄事參軍的官職,需要一支兵力在手中,乾脆就不撤回到熊津那頭了。
“那如果遼東這邊有征戰需求的話,這些人是不是也能直接投入戰鬥?”
“這是當然。”黑齒常之答道,“去年不就是這樣做的嗎?你衣服中所用的紅根子草,就是我領著他們一起從黑水草甸帶回來的。”
李敬業聽得目光發亮,仿佛自己也成了征戰草原上的一員。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行之人變多的緣故,他竟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那麼冷了。
隨同他們登上山坡之後,茂密的林木也起到了抵禦寒風的作用,將他庇護在了中間。以至於再往前走出兩步後,李敬業覺得自己的麵頰也慢慢有了溫度。
這手腳逐漸回暖的狀態可能也蔓延到了他的舌頭,讓他在登山之中有了力氣朝著黑齒常之問道:“說起來,我們是砍檀木、紅椿還是黃柳木?”
但他話剛出口,就看到黑齒常之用一種異常微妙的表情看向了他。
“……柞木。”
李敬業:“啊?”
“我說……”黑齒常之忽然對大都督為何要讓人盯著李敬業,有了幾分明悟,努力用平和的語氣答道:“我們砍柞木。”
要做農具,尤其是犁地的工具,首要任務就是木材必須緊實,能夠扛得住土地中根莖與土塊的拉拽力。
在遼東這片的樹木中,最合乎要求的,就是柞木。
至於李敬業所說的那些東西,都是長安城中清貴門庭內打造家私所用的,不是農具所用!
遼東苦寒的環
境也不適合這些樹木大肆生長,更讓柞木脫穎而出。
這種樹木在泊汋的規定裡是嚴禁用來砍伐充當柴火的,甚至還被公主在另外一個山頭專門讓人進行播種栽培。
當然,他們麵前的這片柞木林還經得起此次的消耗。
約莫離開山腳六七十丈路程的地方,便已陸續出現了未曾經過砍伐的柞木。
原本占據遼東的高麗人大多不以耕作為生,沒有太多製作農具的需求,加上這種樹木又比之小灌木難砍伐得多,以至於當黑齒常之帶著李敬業站定在一棵柞木前頭的時候,李敬業握著手中的斧頭,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沫。
這樹還挺粗的。憑借著他的本事真能將其砍斷嗎?
“你的力氣如何?”黑齒常之朝著李敬業問道。
他聽公主說,李敬業的祖父乃是大唐開國將領之一,在李唐雄踞中原的路上立下了不少功勞。那麼遵照祖孫傳承的原則,李敬業也應該不會太差才對。
李敬業可不願意在這方麵丟臉,當即拍著胸脯答道:“在長安算是首屈一指的。”
這話吧,還真不能算是他瞎說。
和他混在一處的人裡,他在騎射工夫上確實是最好的。加上長安的貴族子弟不必擔心食不果腹的問題,肉食吃得不少,這麼一來,橫看豎看他都是個筋骨結實的青年。
“那你去吧。”
黑齒常之和李敬業的交談間,士卒已先觀望了樹木的走勢,將繩索給栓係在了樹上,又為他把砍伐位置標示了明白。
李敬業眼看著這陣仗,隻覺自己拎著斧頭走上前去的時候,活像是要去表演開天裂地的。
都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又怎麼會有失手的可能。
但有一身尚算不錯的肌肉,和真能將這份力量用出來,顯然是兩回事!
他揮斧而下,奮力砍在了樹上。
霎時間,樹乾上呈現出了個明顯的豁口,可李敬業也驟然變了臉色。
砍中的那一刻,不是得手的成就感,而是一陣手心與斧柄貼合位置的悶痛,險些讓他想要不顧形象地跳起來,也直接將斧子給甩出去。
但就算他勉力站穩了身形,在這可怕的反震力道麵前,他還是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嘶——”
要不是周遭還有人在看他的表現,李敬業恐怕還能有更為失態的表現。
可饒是如此,他也沒法掩飾自己這一斧頭下去的生疏了。
“原來你沒砍過樹啊……”
黑齒常之走上前來看了看那樹上的豁口,又看了看李敬業還在不自覺顫抖的手,目光中閃過了一縷了然。
“不過彆灰心,”他瞧見李敬業的臉上閃過了一縷尷尬,還是出聲安慰道:“我現在相信你說的自己力氣不差了。隻是砍樹這種差事嘛,不能全靠著蠻力的,你得把自己的下盤再放低一點,用一點卸力的巧勁,把反震給化解到地下去。”
李敬業乾笑了兩聲:“……原來是這樣啊。”
“當然是這樣!你想啊,砍樹和作戰的發力是很像的⒆⒆[,步兵交戰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你不能想著時時刻刻都用自己的全力去跟敵人拚殺,尤其是當步兵隊伍需要攔截騎兵的時候。”
黑齒常之麵色認真地解釋:“連卸掉反震力的技巧都不會,你能殺得了一個人,卻殺不了二十人。若是騎兵的馬蹄朝著你踏過來,你也沒有硬抗的本事。”
李敬業沉思間,就聽黑齒常之接道:“你先彆砍這裡了,跟我過來。”
大概是被黑齒常之一連串類比作戰給說暈了,李敬業下意識地便跟上了對方的腳步。
在穿過了這片已經被其餘士卒開始砍伐的柞木林後,他們抵達了另外的一片樹林。
這邊的樹林中,樹木要明顯細上一些,和之前的柞木不是同一品種。
此地也已有伐木之人抵達了。
但李敬業敏銳地察覺,此地的士卒看起來明顯要比前頭的那些瘦弱不少。
黑齒常之伸手一指:“這種木頭叫色木槭,是槭樹的一種。這樹乾也結實,用來做細木料正好。一會兒我給你找個老師帶著,你先從學習砍伐這種樹開始吧。沒問題吧?”
李敬業垂著腦袋,有些不太情願地應了一聲“好”。
槭樹他怎麼會不認識呢?五角楓嘛。
長安入了秋日後,附近山林中便有不少變紅的槭樹,得算是個觀賞用的植物。他與友人遊獵回返途中,倘若有人詩興大發,還能指著這紅楓吟誦兩句。
眼下紅楓落儘,新葉未生,看起來一片光禿的模樣,多少有些陌生。
黑齒常之板著臉叮囑:“你這話答應得一點也不像是沒問題。彆怪我將話說得難聽,你不先用槭樹練手,而是繼續砍柞木,總要惹出麻煩的。”
這話說得有理,可李敬業還是免不了低聲嘟囔了一句:“若是讓我那些京城裡的朋友知道,我居然來遼東砍紅楓了,非得笑我一陣。”
但轉念一想,他要是繼續堅持砍伐柞木,說不定等到晚上的時候他就得把手給震壞了。到時候這泊汋的醫館沒法將他治好,讓他不得不被遣返回去,在名頭上更加不好聽。
那還是按照現在這樣算了。
可他剛剛做完了心理建設重新抄起斧頭,就看到在這片槭樹林前方的林中小徑上走過了一隊人,又重新放下了斧子。
這一隊中的領頭女子認出了黑齒常之,停下腳步朝著這頭打了個招呼。
黑齒常之應下了這句問候,轉而問道:“今日也是以登山和狩獵作為城防隊伍的訓練?”
龐飛鳶指了指背後的弓箭,“冬季野獸大多不出門,溜出來的那些精明得很,權當考驗眼力的同時鍛煉體力。放心,城中我留了人了。”
“你這何止是鍛煉眼力、體力,我看還能鍛煉鍛煉耐心。”
“那是當然!還有——相互配合的本事。”龐飛鳶順口接道,“你知道的,公主對我們還有些其他的安排。你那邊怎麼樣了?”
黑齒常
之答道:“不就砍樹的事嘛,能有多少難的。早日將此地的農耕器械準備妥當,讓新加入公主封地的百姓能吃上飯,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
李敬業聽著這段對話,本沒覺得有什麼,卻在聽到“狩獵”二字的時候,當即選擇性地忽視了前麵的“登山”兩字,望著這支隊伍露出了幾分向往之色,更是被後麵的“其他安排”給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也隨即在心中想到,他好像並不一定非要拘泥於聽從安定公主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