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裡蘭已經完全進入冬季,花園被特殊的生態係統“創世紀”養護著,是皇宮最溫暖潮濕的地方,薔薇叢開得燦若雲煙。
楚明遠的靴子剛踏上花園的青石板路,一抹亮眼的銀白就從瀑布間晃過。
他沒再往前走,而是站定在那塊青石板上,怔怔地望著前方。
聽說鮫人習性親水,但宮裡的幾處溫泉湯池南若瑜一個都不喜歡,隻喜歡來這裡。
皇宮花園幾經翻修,最後一次修繕的設計者是穆夫人。在斯裡蘭領主的授意下,穆燕茴擴建皇宮花園,引入上萬種珍稀植物,並首次運用了氣象學中最先進的、名為“創世紀”的生態係統。
過去時寒很喜歡這裡,曾經想在山莊裡也搞一個類似的,最後不知為何作罷了。
南若瑜身後跟著一串侍從官,每人手裡都拖舉著一隻純金的托盤,上麵擺一個——小龍人手辦。
楚明遠:“……”
羋副隊躬身在他耳畔小聲解釋道:“南先生不管到哪兒都必須帶著這幾個手辦,屬下派人跟著他不讓他亂跑,順便……”順便替他拿著。
六個,一個都不能少,怪累的。
“這種小事不必跟孤彙報。”楚明遠麵無表情說。
副隊訥訥道:“哦。”可我看你好像很好奇的樣子。
隻是後半句他並不感說出口。
楚明遠微不可察地歎出一口氣。
羋副隊知道小主人今天心情不錯,不然不會來皇宮花園——前幾天都隻是在監控裡看兩眼就關閉了。
他們早就通過德盧斯軍校將鮫人的習性摸得一清二楚。
雖說是為了確保臨時指揮官的忠誠,但小皇帝把南若瑜“關”在皇宮,有沒有一點彆的心思還真不好說。
畢竟這位新公民是靠著“刷臉”才入了斯裡蘭籍的。
楚明遠沒有限製南若瑜的自由,除了軍機重地和他的書房以外,皇宮裡任意一個角落他都能去。
宮人早就提前接到通知,也不會一驚一乍。
這是時寒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南若瑜認識了切利克利薔薇花,還獲得了它的種子,吃到了時寒喜歡吃的食物,還跟禦廚學了幾道宮廷菜。
他走在時寒走過的路上,想象著對方從前每一次路過這裡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南若瑜甚至從幾名宮人那裡聽到過一些侯爵的舊事。
悲催的是,宮人們的八卦之心和普通老百姓並無不同——大貴族和灰畫家的神仙愛情洗腦包廣為流傳。
還在戰場的時寒,完全不知道自己又進了幾趟小黑本。
鮫人的天(遊)真(手)爛(好)漫(閒),無一不顯示出他和諾蘭侯爵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時寒是驕傲的烈日,而南若瑜是清冷的月光。
但對楚明遠來說,這並不重要。
龍騎穿著耀眼的銀色盔甲,南若瑜很快就發現了他們。
他沒有繞開,而是徑直往楚明遠的方向走來,那一抹銀白在綠蔭中穿梭,腳步輕快。
一陣金屬鎧甲碰撞的細碎聲響起,龍騎上前一步,擋在小皇帝的麵前,同時將手臂上的爆能槍“哢”地一聲上膛!
“羋宿,讓開。”身後的小皇帝冷聲道:“讓他到孤麵前來。”
南若瑜並沒有因為赤|裸裸的威脅而停下腳步,他身後六名托著小龍人的侍從卻遠遠地留在了原地。
南若瑜回頭看了一眼,見小龍人沒有跟上,腳步就慢下來,臉上顯出幾分猶豫。
南若瑜自己主動同意到皇宮來的,他需要獲取一些和時寒有關的資料。
雖然直接問也能得到答案,但時寒未必肯配合,多半要討價還價,讓南若瑜用什麼來“交換”。
鮫人才不要跟他答案換答案,南若瑜還想借此機會看看他的成長環境。
韓厲教授對此頗有微詞——他之前批假的期間沒把鮫人做魚質的時間算進來。
德盧斯軍校進入期末考試周,蝴蝶模型的第五研究階段也即將收尾,南若瑜卻在這時候被限製了魚身自由。
但是沒辦法,星域過於廣闊,軍校的學生來自各個星係,萬一家中發生什麼急事,光是往返就要花半個月時間,隨便折騰幾次,幾個月就過去了。
特殊事項特殊申請,南若瑜一本正經地寫了個請假申請,表示因為星係外交形勢嚴峻,自己作為魚質暫時無法回學校上課,實驗依然遠程進行。
韓厲也隻得同意。
南若瑜在離楚明遠五米遠的距離站住了腳步。
龍騎雖然讓到了一邊,臂鎧上的爆能槍卻一直沒有收起。
是威脅,也是恐嚇。
更是職責所在。
瀑布流水聲潺潺,空氣中都是濕潤乾淨的水汽。
小皇帝還需要抬起頭來才能對上南若瑜的目光。
點墨般的瞳仁緊盯著那張臉,楚明遠聲音輕得好似不忍驚動一場夢:
“南若瑜,叫孤的名字。”
龍騎:“?!”
南若瑜:“……”
叔侄倆好像都有喜歡讓人叫大名的癖好。
南若瑜掃了一眼震驚到盔甲眼燈都亮了的龍騎,破天荒地配合了一次:“楚明遠。”
鮫人以旁觀者的身份自居,小世界的悲歡離合與一條魚無關,他的態度是冷靜而疏離的,語氣也一樣。
清冷空靈的聲音將楚明遠從夢中驚醒,小皇帝深深地皺起眉頭,稚嫩的臉上又端起了戒備。
自楚明遠記事起,挑撥他和攝政王關係的人就從沒間斷過。
時寒或許是知道的,隻是假裝不知道。可不管外麵的閒言碎語如何,他從不解釋任何一句,也從不因此給予楚明遠一分溫情,冷酷得仿佛謀權篡位的預言馬上就會成真。
楚明遠懼怕他,可小孩子又能做什麼呢,因此經常鬨脾氣甩臉子——嚴肅的事他也不敢鬨,儘挑著一些雞毛蒜皮的事。
時寒從來不慣著他,帝王的自尊心被佞臣一遍遍搓磨,直到那個為他遮風擋雨的人戰死的消息傳回金都。
那是春天悄然離去,入夏的第一場雨來臨時。
一夜之間,金都掛上慘白的靈幡,從高空俯瞰,就像下了滿城的雪。
微風將瀑布的水汽和花香吹向他們,楚明遠回過神來,視線落到了後麵那一排“耀武揚威”的小龍人上。
看了不到兩秒鐘,南若瑜身形一晃,嚴嚴實實地擋住他的視線。隻見鮫人蹙起勻長的眉毛,警惕道:“我的。”
不給你。
楚明遠:“……”
“孤一歲就不玩娃娃了,你怎麼這麼幼稚。”
楚明遠抿緊嘴,頓了頓後,問他:“孤強行把你扣留在這兒,你生氣嗎?”
南若瑜搖搖頭:“我去了隻會讓他分心。”
他溫和的目光順著楚明遠的視線看向身後的那一排小龍人,低聲說道:“我在這裡,他就一定會回來。”
他說得那麼篤定,楚明遠的心臟驀地揪緊,像針尖紮在上麵一樣,疼得指尖微微顫栗。
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保護著楚明遠。隻要那名孩子還坐在龍椅上,無論他在外經曆多少血雨腥風,都一定會趕回來守著他。
南若瑜說:“總有一天,我會陪他上戰場,成為他的驕傲。”
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小皇帝臉色瞬間沉下來。
漫天的瀑布水汽,仿佛隨時能凝結成雪花。
“不……”楚明遠後退小半步,“孤不準!”
南若瑜不明就裡地看著他,不解道:“誰要你批準了。”
楚明遠驀地眼眶一紅,朝他大吼道:“孤不準!”
小皇帝脾氣來得跟颶風一樣,吼完轉身跑走了。龍騎也一頭霧水,責訓鮫人的話都來不及說,隻能趕緊收槍跟上。
很快,花園裡隻留下怔然的南若瑜,和他的六隻小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