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了。
9號樓的一樓前些天爆出電線被拉壞導致停電, 之後每晚東西兩邊走廊都會出現那種事,今晚一樓又出了人命。
整片職工樓都驚動了,一大波一大波地跑去103查看情況, 隻有因為看電影感染病痛的十來個人沒到場, 其中就包括陳子輕。
那十來個人當晚就從室友嘴裡聽說了,陳子輕的室友還沒搬進來, 他又昏睡著, 外麵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直到第一天早上。
馬強強帶著家裡煮的紅豆粥來叫醒了他, 問他身體有沒有好點,他才感覺昨晚折磨他的那股子痛苦消失了。
“好了……”陳子輕不敢相信, “我好了!”
他開心著,樓下有人在哭。
“怎麼了?”陳子輕臉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疑惑地坐了起來。
“我們車間有個同誌沒了。”馬強強悲痛地說。
陳子輕:“沒了是指……”
“死了“這兩個字他沒說出來,用的口型。
馬強強點頭。
陳子輕得到確認的第一反應是,死人跟任務有關嗎?應該不會吧。
“怎麼死的?”他壓下震驚。
馬強強扣著飯桶的蓋子:“大家猜的是他冷迷糊了,躺到床底下了,孫師傅發現的時候人已經硬了。”
陳子輕垂眼看昨晚做夢掐住的血痕,孫一發現的啊。
“聽說那同誌嘴裡有股子蒿子粑味, 死前吃了孫師傅的蒿子粑,把他藏飯盒裡的三塊全吃了。”馬強強說,“估計是太難受了,想著吃點東西能好些。”
陳子輕問道:“廠裡怎麼處理的?”
“還沒下通知, 大概要到下午或者明天。”馬強強把飯桶打開,“哥, 粥有點燙,我放一下子。”
“你放吧,我現在不吃。”陳子輕出了被窩, 腳伸到地上找鞋子。
沒找著。
放床前的兩雙鞋子呢?
陳子輕正要彎腰去床底下找,馬強強就把一雙黃球鞋放到他腳邊,他穿上出去。
樓下哭的是那同誌的幾個家屬,連夜從村莊趕過來的,風塵仆仆憔悴滄桑。
同誌的屍體就在板車上麵,身上蓋著棉被。
家屬圍在板車前哭得肝腸寸斷,尤其是一雙老人,要不是有劉主任跟鐘明扶著,他們就倒下了。
陳子輕是孤兒,沒有父母,他出車禍就來了這裡,要是他做任務失敗回不去了,沒人為他哭。
因為唯一關心他的院長已經走了。
陳子輕就這麼站在走廊看這場死彆,扶著老人的鐘明抬了下頭,他們對上視線,兩人眼裡都有血絲。
“我的兒啊——”
老人趴在兒子身上不斷拍打著他,聲嘶力竭地哭喊,“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啊——”
周圍的同誌們小聲抽泣。
那股子悲傷隨風飄到了一樓,陳子輕有點動容,背後突然響起聲音:“哥,粥可以吃了。”
陳子輕嚇一跳,他搓了搓手臂:“我下去看看。”
“吃了再下去吧。”馬強強說,“底下那麼多人呢,我們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陳子輕想想也是,他就回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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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粥煮得很粘稠,一看就是用心熬出來的。
陳子輕吃了一點就吃不下去了,一是腸胃不舒服,一是樓下的哭聲讓人提不起精神。
馬強強就著他吃剩下的,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裡送。
陳子輕坐了會,猛然想起有個事要做,他火急火燎地換掉餿了的衣服褲子,薅著軟趴趴貼著腦門的劉海往外走。
“小馬,你在這等我,我去廣播站!”
陳子輕急匆匆地跑下樓。
這個時候還要朗讀詩歌,很不合時宜。
陳子輕沒有辦法不朗讀,他隻能在原主的詩詞本上挑一首勉強能說得過去的詩歌交差。
然而他沒找到,他把整本詩詞翻了個遍都沒有。
陳子輕心急如焚。
標注裡的“早上”沒詳細寫明幾點到幾點,他平時都是一起床就去,趕早去。
今天已經晚了。
時間就像懸在他頭頂的刀,不知道等會兒會不會就過了原主朗讀的時間段,刀掉了,警告下來了。
陳子輕在路口天人交戰地杵了幾分鐘,掉頭去找宗懷棠。
這個時候宗懷棠還在睡,外麵那麼大動靜都沒把他吵醒,陳子輕硬是將他從睡夢中扯了出來,他睡眼惺忪地對著陳子輕上下一掃,嗓音渾沉帶著些磁性:“一晚上過去就生龍活虎了啊,吃人參都沒你這麼快。”
“發生在我們向師傅身上算是正常水平,畢竟磕破了頭都不用躺醫院。”宗懷棠闔上眼。
陳子輕沒有心思跟宗懷棠拌嘴,他焦急地說:“宗技術,你先彆睡,我出事了,你一定要幫幫我。”
宗懷棠置若罔聞。
有涼絲絲的液體落到他眼皮上,他怒沉沉地睜開眼:“向、寧!”
陳子輕舉著沾水的手,在他要謾罵前飛快地說:“有個同誌發生了意外,家屬都在外麵哭,我找不到合適的詩歌讀。”
宗懷棠煩躁地抹掉眼皮上的水跡,語氣又冷又惡劣:“一天不裝逼能少塊肉?”
陳子輕甩甩手,不能,但是他的警告次數會從3變成2。
“你幫我想一首行嗎?”他啃著指甲,一雙眼直直地望著宗懷棠,“求你了。”
一回生一回熟,求得十分自然。
宗懷棠不給半分情麵:“去問彆人。”
陳子輕苦哈哈地說:“我太慌了,我一慌就沒了腦子,直接奔你這兒了。”
不是一般的真誠。
沒人能不被他的話牽動情緒。
沒腦子了還能記著的人,那得多重要。
宗懷棠沉默半晌,不按常理出牌:“我是你爹?”
陳子輕:“……”
宗懷棠把他往後踢踢,讓他離自己的床遠點:“你要是女的,那你勾|引我的技術實在是低級,在一眾裡連個及格線都混不上,可是你個男的。”
陳子輕:“所以呢?”
宗懷棠:“所以你純粹是個傻缺。”
見他傻不愣登似乎還沒明白過來,宗懷棠唇角一揚又斂了回去:“現編。”
陳子輕一臉茫然。
宗懷棠皺皺眉頭:“你不是對詩歌很有研究嗎?以你的積累,編一首有難度?”
陳子輕羞愧不已:“我頭受傷以後就……”
“拿紙跟筆,我說你寫。”宗懷棠嫌棄地說,“算了,錯彆字上把抓的人,會寫什麼。”
他耷拉著眼坐在窗邊,伸腿把前麵的小桌勾過來,桌腿撞上床沿,他在桌上翻翻,沒找到白紙,就從一個本子上撕下來一頁,很隨意地寫下幾行字,筆一丟,回床上繼續睡。
陳子輕拿著新鮮出爐的詩歌去了廣播站。
不多時,宗懷棠就聽見外麵廣播在喊,他從床底下扯了團棉花,一分為一塞在耳朵裡。
“今天,”
陳子輕停頓了一下,聲音裡能聽出來低落的情緒,“我朗讀一首《葬彆》,哀悼我們親愛的同誌。”
“當黃沙卷過楊柳”
“讓我埋葬你,兄弟”
“當枯葉埋入塵土”
“讓我埋葬你,兄弟”
“當你與蟻蟲為鄰”
“請睡吧,我的兄弟”
“也許,我們在一個夢裡……”
詩歌喚醒了這個悲傷的清晨。李科長姍姍來遲,他叫了些同誌帶逝者家屬去休息,也把板車拉上。
鐘明微駝著背去水塔後麵:“孫一,師傅叫你去他宿舍。”
“我不去。”孫成誌躺在草叢裡。
鐘明把他拉起來:“必須去。”
“我說了我不去!你耳朵聾了嗎!”孫成誌進廠好幾年,第一次對他敬重的師兄發火,他發完就躲開了師兄震愕的眼神。
孫成誌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半夜從床底拖出來個屍體遠遠沒到讓他精神失常的地步,他無所謂室友不是坐在椅子上喝藥,而是在偷吃他的蒿子粑,怕被他發現就撒謊了。當時他沒聞到味道,可以說是困的。
他也不會糾結室友是不是真的抓了他的手,在向他求救,如果他及時發現了,說不定就能活。
他在意的是……
室友死前在上鋪翻了好幾次身發出不小的吱呀聲,師兄跟另一個室友竟然真的一點都沒察覺到,他不相信地追問了幾遍,他們還是那個答案。
而且,室友不是在上鋪翻身嗎,什麼時候下來坐到椅子上的?
還是說,人第一次下來以後就沒有再上去過,一直在下麵?
那上去以後翻來翻去,被他蹬了一腳的是誰?
這才是孫成誌發毛的點,他為了讓自己快點忘掉,隻能當成是睡迷糊了。
但是效果不大。他媽的,為什麼啊,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嗎?能想通的,答案就在嘴巴邊上……
孫成誌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有鬼。
哪個時候才是鬼?
孫成誌不停踩踏青草,雙手使勁拉扯頭發,眼珠神經質地亂轉著。
鐘明麵容凝重:“孫一,你要不要請假?”
“不需要!”孫成誌粗吼了聲,突出的肩胛骨重重起伏了幾下,他轉身恢複如常,“師兄,剛才對不住,我現在就去見師傅。”
“他隻是怕你有陰影,想和你談談。”鐘明不放心。
孫成誌不屑地齜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怎麼可能,師傅也太看不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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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主任坐在宿舍門口的小竹椅上憂心一徒弟,那孩子本事是有的,聰明勁也夠,就是太皮,沒規矩,難管束。
優點不小,缺點也不小。
李科長多次講慈父多敗兒,叫他給一徒弟下狠藥治一治,他說肯定治,絕對不給廠裡添麻煩,實際還是護犢子,就盼著一徒弟能自我醒悟端正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