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小樹枝紮進廠房的牆縫,窗框裡,鏽跡斑斑的大門前雜草叢生,一些草趴在地上,是被踩倒的。
大白天的,日光都讓樹林遮蔽了,陰森森的。
廠房裡光線暗淡,雜亂的地麵濕漉漉的,有拖行的痕跡。
“啊……”
角落裡響起一陣痛苦的呻|吟聲,一個中年人全身被綁著繩子躺在地上。
不是彆人,正是被人敲暈拖來這裡的李科長。他轉頭看了一眼周圍,認出這裡是修建後沒被用,隨著風雨發黴的廠房。
很偏僻,一般時候不會有人到這邊轉悠,轉了也不會進來。
“喂!有人嗎?”李科長大聲呼救,“有人嗎!”
喊得嗓子都冒煙了,還是沒人聽到。
最終他無力地靠在牆上,臉上的表情帶著強烈的憤怒和忐忑。
“吱嘎……吱嘎……”
毫無預兆地,老舊的木製屋頂傳來了木頭擠壓的聲音,聲音冗長而刺耳,在這陰暗潮濕的空間門內,幽幽回蕩。
“吱嘎吱嘎……”
木頭的擠壓聲越來越快,如同刀片刮擦人的心臟般,令人格外的焦躁不安。
李科長起先沒有理會。
隨著時間門的推移,擠壓聲的持續,靠坐到牆邊的他慢慢抬頭,看向老舊的屋頂,接著他便驚住了。
隻見在破舊的木梁上,有一具類似人的黑影被吊著,在空中輕輕擺動。
黑影影的四肢僵硬,身體伸得筆直,好似一根豎直的鐘擺,有規律地左右晃動著,隨著人影的每一次擺動,木頭都會發出“吱嘎”的刺耳聲響。
李科長的臉色頓時就變了,他死死盯著這具吊著的黑影,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這時,廠房的門“砰”地被人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工人垂著腦袋走了進來。
這個人竟然是第一車間門的馬強強!
李科長屏住了呼吸。
馬強強把門關好後,對著李科長說道:“科……科長,這……這都是你逼我的。”
他看一眼整個房間門,然後說道:“這個地方,是……是我專門給你準備的。”
李科長看著眼前緊張而膽怯的馬強強,讓他沒想到的是,馬強強明明看了屋頂,卻像是根本沒有看見吊著的人影一樣。
“小馬同誌啊,你這是什麼意思?”李科長詢問著,語氣儘量放溫和。
馬強強漲紅著臉大叫:“你要開除我!”
李科長正色:“沒有的事。”
馬強強眼睛瞪得很大:“什麼沒有,我都聽到了!”
“看來我們之間門產生了誤會。”李科長被綁在後麵的手掙紮著想要脫開麻繩,嘴上做著安撫工作,“有誤會,就會有解開的方法,不管是被誤解了,還是受委屈了。”
“比如寫信,對,你可以給我寫信,或者直接給廠領導寫信,問題終究都是可以解決的。”
馬強強聞言,急切道:“信?你……你說信?那個我不知道都寫了多少封了,可……可是根本沒人理我。”
“我和其他廠領導平時都是很忙的,要從一堆信件中看到你的信,然後再給你回信,都要有一個過程和時間門!”李科長連忙解釋。
然而,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那具吊在房頂的人影,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近落到了地麵上。
此刻這具黑影正趴在地上,身體貼著地麵,緩緩地向著他們這邊爬來。
不一會,這個人影已近爬到了李科長身邊,把頭艱難地向上仰起,彎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
李科長震驚地看著眼前恐怖的畫麵,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但馬強強卻什麼都不看見,依舊生氣地說著。
“哼,李科長,你彆想糊弄我。”馬強強因為激動,語氣都有些顫抖,“我知道你根本就是瞧不起我,故意針對我……”
“你跟那些逼我帶東西,嘲笑我沒用的人都一樣,不!你比他們還要壞!呸!”
“我……”李科長想要再說話,但人影已經把臉緩緩的靠了上來,貼著他的脖子,人影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裡是他慘白流汗的臉。
李科長後背發涼,毛骨悚然的感覺直擊心臟,他被恐怖的劇痛攪碎了心神,那個人影竟然勒住他的頭,然後緩緩向上拉直。
“呃……”痛苦的窒息感,讓他的嗓子發出咕咕的聲響。
而在馬強強的眼中,李科長臉的兩邊不知道怎麼向內凹陷,被人憑空用手抓住一般,臉上露出兩隻巨大的手掌印。
讓他感到詭異的是,李科長的脖子繃直了,漸漸向上拉長,就像是有人在往上,用力地拽著李科長的頭。
“李科長?”
馬強強難以置信地看著李科長,他看不見李科長身邊的黑影,隻知道李科長如同羊癲瘋發作,隨時都可能窒息而死。
“你……你是要死了嗎?”馬強強上前兩步,惶恐又仔細地盯著李科長,接著他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一絲欣喜。
“也好,你要是自己死了,那我就不用殺人了,哈哈……”
馬強強很是高興,他雖然很想李科長死,但他又不敢殺人,這讓他一直十分矛盾,但現在,似乎連老天都在幫他,李科長發病了,要自己死去了。
誰知他還高興沒多久,原本就要窒息的李科長,忽地兩眼一睜,青灰色的臉上露出嘲弄的冷笑,他眼皮下翻,盯著馬強強的臉,嗓子發出極其嘶啞的聲音。
“我……我懂了……原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李科長的語氣中帶著憐憫的意味,這讓原本就很緊張的馬強強更加不安起來。
“你要不自己死,那……那我就來動手了!”馬強強咬了咬牙,從自己口袋裡抽出一把匕首,他對李科長的恨意太強了,無論如何,他今天必須殺了李科長。
“嗬嗬……”李科長的嘴張著,不斷發出怪異的笑,口水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浸濕了他的衣領,他的頭用力地向旁邊扭動著,努力地看著那張貼著自己的黑影的臉。
“啊!”馬強強大叫著給自己壯膽,他手握匕首眼看就要衝到李科長的麵前。
“小馬!”
廠房的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麵撞開了。
有一個人衝了進來,馬強強下意識停下動作轉頭看去,陳子輕跟他四目相視,儘可能地說得輕柔些:“小馬,你彆衝動,李科長不能死。”
馬強強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慌得不知道怎麼辦了,聽到他這麼說,當即呆住:“為什麼?”
陳子輕語重心長的勸解著:“我不希望你成為一個殺人犯,你想想你爹,想想你媽,想想他們多愛你,你進大牢了,他們後半輩子怎麼過,怎麼抬得起頭,得被多少人指點。”
馬強強想說什麼,視線飄向陳子輕後麵的宗懷棠,他戒備地握緊了匕首。
陳子輕回頭:“宗懷棠,你到外麵等我。”
宗懷棠把他的眼神示意和懇求看了個正著,皺皺眉道:“彆耽擱太久,我腿疼。”
陳子輕愣了下:“知道了。”
等宗懷棠退出去,陳子輕就立刻關注馬強強的一舉一動:“小馬,我們好好說。”
馬強強垂下眼睛,固執地自言自語:“我已經做好決定了,哥,我已經做好決定了。”
“我知道你決定做什麼事一定是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的,可是這個世界上有數不儘的壞人,正因為是這樣,作為一個善良的好人,絕不應該被罪惡和仇恨控製,那樣的話,隻會讓我們成為罪惡的奴隸!”
陳子輕伸手示意道:“小馬,聽我的,把刀放下來。”
馬強強看著陳子輕,臉上猶豫的神情一閃而過,接著他就搖了搖頭:“不行的,哥,我已經不可能回頭了。”
“今天李科長,必須死。”馬強強看了李科長一眼,“必須死!”
此時勒住李科長的人影,在陳子輕來了之後就放開了他,筆直地站在原地不動了。
“小……小向,快過來給我把繩子解開……”李科長催促陳子輕,“快啊。”
陳子輕沒有過去,他一直盯著馬強強,聲音不知怎麼就乾得厲害。
“放棄吧小馬,放棄吧,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不懂。”馬強強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直勸自己。
“你真的看不見他嗎?”陳子輕指著那個筆直站立的人影道。
馬強強順著陳子輕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裡除了潮濕的地麵,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把這當成是陳子輕在故意拖延時間門。
不止一味地反對他,還要拖延時間門救李科長。
“哥,你到底想讓我看誰?連你也要糊弄我嗎?”馬強強怒瞪著陳子輕,“你又要開始糊弄我了是不是?”
“李科長,死吧……”說著馬強強就再次拿刀,向著李科長衝了過去。
“小馬!”陳子輕一下就腿軟地跪了下來。
“咚”一聲響。
馬強強手裡的刀掉到了地上,他咬著牙撿起來,刀尖抵上了李科長的大動脈,下一刻就要劃開。
陳子輕吼道:“你已經死了知道嗎!放棄吧!”
“你已經死了!”
馬強強傻傻地看著陳子輕:“哥,你……你在說什麼胡話?”
陳子輕也同樣看著他,看了好一會才慢慢伸出手,指向他的身邊:“你看看,看看那是誰!”
馬強強再次轉頭看去,隨即他的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哥你在說什麼啊?我什麼都看不見啊。”
陳子輕不回答,隻是一直看他。
許久之後,馬強強的眼角滾下來了一滴眼淚,他望著陳子輕,嘴巴彼抽了抽就扁起來,帶著哭腔說道:“我沒死啊!哥你看,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說著還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我活著的啊,我今天才來廠裡,我爹手術成功了,我接下來都可以好好上班了,缺的工時我也會補上的,我這個月想拿小組第一,等我媽有時間門了就做香噴噴的紅燒肉,我帶到廠裡給你吃,我都想好了的,哥,你看我想得多好……”
他把頭低了下來,口中不斷喃喃自語,仿佛是在努力的說服著自己。
陳子輕看馬強強的眼神飽含滿滿的悲哀與同情。他原本以為馬強強不清楚自己已經死了,現在他的想法有點改變了。
或許馬強強可以看見身邊的那個人影,隻是內心最深處的潛意識拒絕看見,抗拒看見而已。
因為人影就是後來跑走的另一個馬強強,那是他自己。
死了的自己。
廠房裡響著壓抑的抽泣,漸漸放開了,變成小孩子的嚎啕大哭。
一邊哭,一邊喊曾經給過他無數羞辱打壓,這段時間門給過他無數關愛鼓勵的組長。
“哥……嗚……哥……”
“誒。”陳子輕每次都回應了馬強強。
一旁的李科長沒出聲,其實從那個黑影靠近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認出,那個黑影和馬強強長得一模一樣。
“小馬,死亡並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陳子輕繼續進行蒼白薄弱的勸解,之所以會同時出現兩個馬強強,那是因為馬強強在看見自己死亡後,始終不願意相信不願意接受,最終他的靈魂被分成了兩份。
一個知道自己死亡的靈魂,一個拒絕死亡的靈魂。
這是陳子輕通過蚯蚓聯想到的。
除了這個可能,他想不到彆的了。一死,一“生”,非普遍意義上的一體兩魂。
陳子輕手撐地,從跪著變成蹲著,眼睛有些紅:“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要繼續逃避嗎?”
“可是哥,我真的不想死啊,我一個人會很害怕的,我不想死。”
馬強強哭著看向陳子輕,在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亡的這一刻,另一個馬強強的身影已經靠了過來。
他眼神空洞,神情木然地看著馬強強,然後一步步走進馬強強的身體。
與馬強強合在了一起。
陳子輕看著這一幕,喃喃道:“放心吧小馬,不是還有很多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