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時,念泉取出了自己的劍。劍修需要與自己的劍通靈交感,這可以說是蘊養,也可以說是打磨自己的心。雖然聽上去是仰仗外物的修行方式,但劍修恰恰修行的是自己的心,自己的意誌與信念。
這是將自己的意誌凝聚為洞穿開辟的道,破開一切阻隔與敵寇,是最古老的一種‘極之道’。
他擦拭劍刃,擦拭自己的心,從最根本的角度切除,檢視,剖析自己的疑惑。
他不願意忍受。
可為何其他人可以忍受?
——是因為弱小,沒有天賦嗎?是因為他們沒有反抗的力量嗎?
是的。自己是幸運的。他是天靈根,有強大的可能,他有反抗監天局乃至於羅浮的潛力,哪怕希望微渺,但相較於不可能,微渺的希望也令自己可以堅持下來,一點一點前進。
——是因為他們不那麼懷念,不那麼愛嗎?
不。絕不。自以為自己的感情比其他人的更深重,是一種愚昧的自大,修者不該有這種想法。任何人,哪怕是最卑劣的惡徒,他的感情和最崇高的聖人也沒有任何區彆,若是不能正視這份‘相同’,就會自認為自己是特殊的,繼而變成和自己憎恨的人一般模樣。
——是因為自己太過幸運太過年輕,沒有失去太多,所以一旦失去就反應過激嗎?
或許……或許。
念泉也不能否認,如果他再失去其他朋友,其他親人,其他熟悉的人,他或許也會慢慢因為疲憊而失去反抗的力量,繼而隻能默默忍受,亦或是融入其中。
麵對這個該死的世道,自己並不特殊,自己原本也應當沉淪,應當忍受。
特殊的是安玄,是那個給予他天河生死劍的‘荒野人’。
為什麼他會出現呢?
是母親留下的因緣,還是說宿命使然?自己真的有那麼特殊,真的有那麼不可取代?
不……
正因為再一次與安玄,與‘伏邪’見麵,所以念泉才能從短暫的喜悅和激動中醒悟:他其實並沒有被賦予太多期待。
安玄並沒有真的指望他去做什麼,安玄和他背後的勢力在他身上並沒有什麼莫大的計劃,自己並不是承載了一個什麼注定命運的容器,自己隻是一個幸運的,恰好被卷入漩渦的小船,得到了一點獠牙利爪。
多麼幸運。
他是自由的,並不是棋子。
念泉擦拭著自己的佩劍劍刃。這也說明母親的死並不是什麼計劃的一環,自己的反抗也僅僅是出於內心激蕩的情感,出於不願忍耐的憤怒,一種獨屬於年輕人的天真,一種自以為是的自大。
出自於他自己意誌,選擇的道,自己劍刃指定的方向。
在體會了不算長久的孤獨後,念泉明白,這個世界雖然廣大無垠,但於人而言終究不過孤島一片,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錨點來讓自己和整個世界聯係。
失去了母親,念泉本應當如同無根的浮萍,他可能墮落,可能衰頹,可能奮起。
但更有可能,是在短暫的憤怒後,自以為自己可以堅持複仇很長時間,然後在進入玄夜城的高層後逐漸淡忘,逐漸忍受,逐漸變成一個陌生的自己,成為一個年輕時自己憎恨的大人。
幸好,他得了劍。
得到了帶有兩刃,分開生死的劍。
抬起自己手中的劍,念泉的目光凝視著劍刃,如鏡的劍身倒映著他的眼眸,一如母親的眸子。
在一個已經不存在母親的世界,應該如何向自己證明自己愛她呢?該怎麼去愛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呢?
或許……
是徹底改變這個會不斷吞噬人命的世道,徹底改變這個毫無道義與仁德的天地。
或許……
是再也不讓母親這樣的人出現,再讓這樣的悲劇上演。
念泉看向桌上的那封信,他早就讀過其中的內容。
【歸義軍的邀請】
念泉曾經想過,安玄是否是歸義軍的一員,自己的劍法,母親的冒險,是否都是為了這傳聞在荒野中反抗四大集團的抵抗組織而行動。
或許。或許加入他們的事業,就可以某種意義上與母親並肩?
即便如此,恐怕毫無意義,因為母親已不能活轉回來,她已經離開了。
但也正是因為母親已不能回應自己,所以念泉也明白,自己再無退路。再也沒有另外一個人去評價這愛與決心。
自己也不能用未來的成就去滿足母親的期待,而母親也不再會有願望等待他去實現。隻有他自己明白,他是否欺騙了自己,是否辜負了自己。
就如安玄的那句話一樣:既然做了,就沒有期待他會還。沒有人期待他去做什麼。
唯有自己。
就如生死,如天河直墜。
分說,不由分說。
再無他人,也無證明的餘地。
好在他還年輕。他還有漫長時間。
他不會哭泣,也不會遲疑。
他將會踏上改變這個世界的道路。
他將用一生,用自己的劍去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