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
涯說:“你扶她下去。”
聽她終於開口,宋知怯當是聽了什麼天籟,急切應道:知道了師父!?[(”
宋回涯伸手去接婦人身後的竹筐,第一次拎的時候,竟沒直接拎起來。驚疑一聲,又用了些力,才將竹筐從婦人背後解下。
筐口鋪著層厚重被褥,宋回涯垂眸看著,感覺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腐臭,眉尾輕挑,想將它掀開一角。
衰弱無力的婦人不知從哪裡迸發出了力氣,猛地撲了過來,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按住被褥。
“不要掀開!小心吹風,當心著涼……”婦人神神叨叨地念了兩句,後麵幾個字半吞半吐,囫圇不清,“我自己來吧。謝謝、謝謝姑娘。”
宋回涯單手拎起竹筐,輕鬆背到身後,溫聲寬慰道:“不必了,我來就行。知怯,扶著她。”
宋知怯鉚著勁兒將人撐起來,用身體拄著她,吃力地道:“大娘,你怎麼那麼快就下來了,不是說去山上找人嗎?”
卸下重擔,婦人手腳力氣回來一些,略略擺正身體,目光還一瞬不瞬地追在竹筐上,反應遲鈍地答:“他們不讓我進去。”
宋回涯問:“你來找誰?”
來的路上宋知怯已經問過兩回,搶答道:“她來找她家郎君。對吧,大娘?”
提及這些問題,婦人的大腦變得渾渾噩噩,像是有些周轉不動,思索了好一陣才說道:“對,我家郎君也是斷雁山的腳夫,出去借錢,已經好幾日沒回家了。”
宋知怯也觀出些端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大娘你沒事兒吧?你撞到頭了?”
婦人跟著摸了摸自己的後腦,癡呆地說:“沒有。不疼。”
宋知怯閉嘴了,覺得有些鬱悶,才發現自己跟著個瘋子晃蕩了一個上午。
隻是早晨的時候,這婦人分明還沒犯這瘋症,是能把話說清楚的。怎麼一個人在山上待了一會兒,腦子就不正常了?
路上婦人一直在糊裡糊塗地說著渾話。臨到家門口時,人又奇妙地清醒過來。一腳邁過門檻,一手按著竹門,在原地定定站了會兒,回過頭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句:“我兒前段時日被人抽了一巴掌,之後就病了。他們以為我兒欺負人,我兒才那麼小,平時膽子小跟老鼠似的,怎麼會欺負人?他隻是見小姑娘一個人坐在地上哭,覺得可憐,才過去扶了一把。那是個我們平日見不到的大人物。我上山,本是想找他問一句,為什麼要打我兒?這世上,總該講點道理吧?”
說完這句,她又開始變得邏輯不清、顛三倒四。
“他才跟這女娃兒差不多大……夜裡拽著我的衣服哭,說自己沒有犯錯,又說對不起我。是我錯才對,我不該帶他去廟會。”
宋知怯抽了抽鼻子,小心窺覷了眼師父的表情,覺得自己稍稍能夠感同身受。
宋回涯推著她進屋,小心將竹筐放下。婦人隨著她走,眼神四散遊離,聲音越來越輕:“他說耳朵疼,耳朵流了好多血,可我們第二日才找人借到錢。喝了藥吐了…
…不,喝了藥就好起來了。對,喝完藥馬上就好了。”
婦人拍了下手,一臉恍然道:“我要去做飯了,二位留下一道吃頓飯吧。”
宋回涯好聲推拒道:“不必了。家中還有人。”
說罷牽起徒弟的手,快速出了院門。
走出一丈遠,宋知怯按捺不住地回頭,發現婦人還倚在門邊看著她們,並笑著朝她們揮了揮手。
宋知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倒不是害怕,隻是有種說不清的寒意。
待拐進自己家門,宋知怯第一時間將門合上,眯著隻眼,透過門縫朝女人家張望。
宋回涯走到桌邊,表情晦澀,端起昨夜燒的茶水,沉默地喝了兩杯。
“師父……”
宋知怯見她這態度不由發怵,以為她在生自己的氣,背著手局促站在牆邊,視線轉了一圈,過去拿起掃帚,兩手平舉著走過來問:“你要打我不?”
老漢在一旁“嗬”地笑了聲,說著風涼話:“你師父在這家裡沒被餓死,都算是你這做徒弟的孝順。”
宋回涯放下杯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問道:“你以為我為什麼生氣?”
宋知怯兩手舉得發酸,反省不出問題,支吾著答道:“因為我……欺負人了?”
宋回涯笑了,冷聲問:“你覺得自己很聰明,是嗎?”
小孩由衷地生出股恐懼之意,用力搖頭。
宋回涯掏出方帕,放在桌上,聲音發寒,氣得微微顫抖:“我原本不想告訴你,因為我覺得那事當與你沒有關係,既不是你的初心,也無關你的善惡,不必讓你背一份生死的孽債。可是我早提醒過你,不要自作聰明,你似乎不曾當真。”
小孩張著嘴,戰戰兢兢地聽。
宋回涯問:“離開蒼石城前,我讓你對著一個地方磕了三個響頭,你以為是為什麼?”
宋知怯嚇得臉色煞白。老者也覺出不對,收拾了刀,默默進屋,避開戰火。
“綁走你的那名江湖客,找到村外的客棧,跟裡頭的夥計打聽你的消息。那夥計以為你闖下大禍,有意為你隱瞞,結果引來武師的殺心。歸根究底,他的死,你我都有一份。”
宋回涯見她強忍著哭聲,悲傷落淚,情緒稍稍平和,放緩了語速,隻是措詞依舊嚴厲。
“宋知怯,江湖就是這樣,風急浪惡,不是人人都願意與你講道理。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就隻能是彆人玩弄於股掌間的一隻螞蟻。他們動動手指就可以殺了你。你以為可以靠著這些小手段,給自己出一口惡氣,心裡痛快了?可若是今日那個青年,心腸狠絕一些,或是同你一樣記仇,非要找個人宣泄。你或許命大,跟在我身邊,出不了事。對麵那個婦人,就要平白替你遭罪。今日是這樣,明日可能是另外的人。你要是改不了這個毛病,我奉勸你,趁早離我遠一點!我不想每日跟在你屁股後麵,替你幫彆人收屍!”
宋知怯跪下抱住她的腿,哭得傷心欲絕:“我錯了!我改!我一定改!師父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沒想那麼多!”
老者拿著刀走出來,看不過眼,幽幽說了一句:“心情不好,衝一個孩子發什麼火?你這本事,比她還不如。”
宋知怯抹著眼淚,泣不成聲道:“我師父教育我呢,你彆、彆管我!”
老者討了個沒趣,氣笑道:“沒心肝的鬼丫頭。”
宋回涯摸了摸徒弟的腦袋,見她是誠心悔過,也是被她哭得心疼,歎道:“起來吧。”
宋知怯還跪著,不肯撒手。宋回涯抬腳掙開,她才慢吞吞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