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指向一處,沒心沒肺地笑道:“那座城門的底下,埋著很多人。其中一具沒有腦袋的屍體,就是當年這裡的縣老爺。他做官如何,我不說了,畢竟當年我還小,說了不算。胡人打過來的時候,他做了此生最錯的一件事——領著城中百姓關門守城。”
小孩兒的臉上沾滿灰塵,唯獨一雙眼睛澄澈明朗。
“胡人在外招降,朝廷援兵未到,百姓們便先怕了,決定臨陣倒戈,於是幾名守衛趁夜將縣令的腦袋割下,雙手奉到胡人麵前。胡狗不費兵卒奪下城關,長驅直入,當場虐殺了數百虎夫慶賀,歡呼雀躍地入戶寇掠,將城中財物洗劫一空,最後狂言羞辱一番拍馬離去。”
她說到此處,恨不能撫掌叫好,語氣仍是輕描淡寫地道:“死了人,又沒了糧食,城中百姓便責怪是縣令沒及時投降觸怒了胡人,才使得眾人遭此橫禍。將他的頭顱懸掛在城門上示眾泄憤。又害怕縣令的小孩兒長大以後會報複,打算斬草除根。小孩兒的母親為求活命,逼著女兒下跪向眾人求饒,自己則一頭撞死在了城門的門柱上。”
她甩甩手,笑容不變:“從此以後嘛,我隻要在餓肚子的時候拿著碗上街乞討,覥著臉罵一罵我那不知所謂的爹,他們便會抖抖自己那僅剩一星半點的良心,施舍我一口飯吃。我活得可好著呢。”
這一段過去被撕開,場景頓時扭曲得光怪陸離起來。紛紜變化的夢境裡充斥著與女孩兒如出一轍的憎恨。
宋回涯想醒了,可一時又分不清夢與醒之間那微妙的錯雜糾纏,隻覺得屋簷上、寒窗前、雲霧中、日色下,到處都飄著瀟瀟的細雨。綿密的雨腳打得她繼續沉淪在這漫長的回憶裡。
男人聽完陷入靜默,半晌一耷眼皮,認真給了個評價:“真是個好故事。”
“二位少俠看來真是神仙啊,所以還不了解什麼是人。這樣的故事人間多得是。”小孩兒倔強的麵龐上寫滿了叛逆與偏執,一身難馴的反骨,根根都在表露著對這塵世的嫌惡。
“人本性如此。遇到殘暴的,縱是對方要殺自己,也乖乖洗乾淨脖子站著等死。遇到心善的,便凶神惡煞,甚至恨不能自己也上去砍個一刀。”
她問:“若是世上恩怨都有個說法,那麼請問二位光明磊落的如玉君子,我究竟哪裡有錯?”
小孩兒眸光轉向女人,聽著二人沉默,輕慢地冷笑一聲。
她就是看不慣錦衣玉食的名門子弟,懷著一腔自以為高潔的情懷來悲憫蒼生。
他們在高閣裡念著書,背著劍聽流離的失鄉人聊兩句血淚,醉酒後捏著杯盞歎一聲人間真苦,差不多也就如此了。憑什麼覺得,自己能解這倒懸的人世?
小孩兒揚長而去,坐在街邊,四月的風裡帶著花草的清香,她吃著發黴的胡餅,手中拋玩著幾粒扁平的石子,就聽身後腳步聲靠近,來者聲音清越道:“回涯。”
小孩兒轉過頭,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的名字。”女人緩聲說,“我姓
宋,叫宋惜微,先前與你說話的那個人,叫宋誓成。往後,你就是不留山的弟子。多餘的規矩,現下說了你也不會聽,我會一條條地教你。等到了不留山,你再給我敬茶拜師。可有不懂?”
小孩兒將最後一口餅塞進嘴裡,用袖口擦了擦臉,毫無破綻地換上一副新麵孔,真誠歡快地叫道:“好嘞,師父。?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拍拍屁股站起來,跟在宋惜微身後,與她上了同一匹馬。
原來宋回涯是這樣入的不留山。
虛實的交織帶著種似真似假的迷離。宋回涯在這場了無痕跡的夢境中,走馬觀花地旁觀著往事的發生。
白日練劍,夜裡挑燈,山上歲月一晃而逝,隻見春秋,不知長短。
宋回涯儘心全力地練著左手劍,數年間小有所成。許是擔心她品行不端,會興風作浪,師父鮮少允她下山。每日耳提麵命,諄諄教誨。
多年來道理聽了一籮筐,無奈能鑽進腦子的半個字沒有。
宋回涯滿身未開化的野性,越是管教,越是任性,每每下山,非要惹出點無傷大體的禍事來,故意叫宋惜微頭疼,好應了她的擔憂。
到後來宋惜微見言傳無用,隻能動手責罰,以期讓她認錯。或是麵壁,或是抽打,倒不算嚴苛。偏偏宋回涯這頑童寧願吃一頓棍棒,也不吃教誨。直將人氣得牙癢。
她性情孤僻,尤喜獨來獨往,不留山上本就人丁凋零,數年間自然沒交到一個朋友。隻有師伯會偶爾帶她下山吃飯、去湖邊垂釣,並在她蠢蠢欲動時訓斥她不得偷雞摸狗。宋回涯總不以為然。
這日她去山下采買回來,半路遇到個醉酒的壯漢,對方借著酒勁撒潑鬨事,恰巧遇上了宋回涯這個硬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