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洗問:“你識字嗎?”
少年裹緊身上外衣,搖頭。
梁洗擺手,安心道:“無礙,我也不識幾個大字。”
少年說:“我認識幾個。”
他靠在車廂上,感受著車輪碾過路邊的石子,上下顛簸著震蕩。眼皮似有千斤重,闔下,再費力地睜開。
短暫的黑暗中是他同樣簡短的人生。
他的父母都是尋常的百姓,在城中開著一間不大不小的藥鋪。
鋪子前方伸出的椽子上,掛著一個藥壺。他常喜歡踩著凳子,趁父母不備抬手拍打。
他與父母相處其實也不過數月,幼時住在鄉下,祖父母接連病逝後才被接入城中。
父母忙於生計無暇看顧,給他買了筆墨紙硯,提早送他入學堂發蒙念書。
他入學第一天,先生在堂上講著晦澀的經文,左右的孩童都搖頭晃腦跟著背誦。他如聞天書,握著筆,專注地在紙上抄寫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季平宣。
聽了一整天課,他隻記住了一句話:“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至今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他有許多相似的困惑。他的災難,似乎從他第一次不務正業起,便有了征兆。自此一輩子都在迷途中打轉。
季平宣說:“我剛學會幾個字,他們都死了。”
日暮黃昏。
他甩著袋子飛奔回家,想好了晚上吃魚,到了門口卻未見到人。
藥鋪被關了,門上貼著封條。他四處轉了一圈,無人敢與他搭話,隻好一個人孤寂地石階上坐著。
夕陽像一把熊熊烈火,點燃了半邊天,很快燒到儘頭,火光湮滅,世界剩下一片徹黑。
秋風清冷,他縮著身體瑟瑟發抖,半夜寒意難捱,走到側麵的牆頭,準備從窗台翻進屋內。
剛爬到一半,便被人發現。
對方拽著他的褲腿將他拉了下來。
季平宣摔倒在地,疼得想嚎啕大哭,在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臉色,直覺有些畏懼,抽了抽鼻子,忍痛含淚,不敢作聲。
男人站著高處,不知在想些什麼,隻那麼看著他,片刻後又將他拉了起來,一言不發,強行拖拽著他離開。
梁洗不明問:“你父母怎麼死的?”
馬車經過一段坑窪不平的小路,後輪深陷進濕軟的泥土裡,隨著馬匹嘶鳴,猛地
朝前一震。
季平宣短促吸了口氣,心臟像要從喉嚨跳出來。
“他不告訴我。”季平宣緊捂著傷口,聲音輕不可聞,“但是後來我知道了。”
季平宣說:“城裡的縣令死了。不過是很普通的一點小病,他差人拿著藥方來鋪子開了幾貼藥,剛喝了兩天,人就沒了。說什麼七竅流血、死相恐怖,是受了劇毒。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們瞎傳的。我打聽到這件事時,已經過了很多年。”
梁洗木訥應聲:“哦……”她自知不善言辭,最動聽的寬慰大抵就是閉嘴。
季平宣自顧著說:“我父母剛被抓進牢獄,當晚就熬不住痛打招了。認罪畫押。然後吃了藏在袖中的劇毒畏罪自殺。那個毒與害死縣令的毒是一樣的。”
“縣令枉死,當晚就審完畫押了?”嚴鶴儀一手掀開車簾,擰過上身驚詫問道,“這樣的重案,何人有權疏決囚徒?凶犯一手遮天,城中差役莫非也彆無表示?這是一點公理綱紀都不講了?”
季平宣答道:“宗族元老。城中大半百姓,都要靠著他們吃飯。”
季平宣知道他們是外來人,便說了些盤平的舊事。
“太早了,我也隻是聽彆人說——盤平城第一個縣令枉死之後,朝廷被嚇住了,沒人敢來,隔了有一兩年,才等到新赴任的官員。彼時全靠幾大宗族富戶依循科條,剖斷糾紛。
“他們纏為地頭蛇,官府強壓不過,漸漸隻能聽命。他們不知是從何處打通的關係,自此周邊幾座城鎮的商旅,都會從盤平過。貨物太多,便招攬城中的百姓幫著運輸、挑揀。”
他說得緩慢,不過一會兒便氣息紊亂。
“前幾年天災不斷,又偶有胡人劫掠,田地因此拋荒,無人耕種。城內幾家大戶乘時謀利,低價收購了大片田產。天時好轉後再高價租給農戶,抬高糧價,財豐巨萬。
“百姓們隻怕沒有活路,自己降了工錢,比臨近的城鎮少去一半。連帶著各種工匠、繡女的手藝,也變得極不值錢。全家老小一年苦做,勉強苟活,省不出一點多餘口糧。
“城中普通商鋪難以經營,後來也陸陸續續轉手他們。百姓的工錢雖然稀薄,但一年到頭尚能混口飽飯,自比彆處的戰亂之地要好上許多。因此多年來將就著過。”
他隻看見那幾戶人家門庭越發顯赫,從普通商賈成了豪望大族。有著他人累世難比的滔天財富。
而百姓終年勞苦,疲於奔命,不得喘息,卻越發貧寒。
苟縮在世道裡的螻蟻,還得攀附在越發茁壯的樹根下,苦苦哀求,感恩戴德,才能換得所謂的安穩日子。
他沒念過書,不懂是為什麼。隻覺得說不出的淒慘。
骨頭都被壓彎了,抬不起一點頭來,如同煙柳的垂絲,在春冬交替中,無知無覺地枯朽又新生。這也能叫活著嗎?
大梁的百姓,一輩子隻能這樣活著嗎?
梁洗也不懂。聽了個稀裡糊塗,又把話題轉回去,問:“所以你是要找他們報仇,結
果被打了?”
季平宣停頓了很久才問:“報仇?”
他由衷不解地問:“怎麼報仇?”
梁洗被問住了,也沒深思過,扯著嗓子問:“孽徒,怎麼才能報仇?”
嚴鶴儀欲言又止,片刻後隻道:“你彆想了,你那榆木腦子想不通的。”
季平宣倒是恨不能自己的腦袋真是一塊榆木,那樣就不必思考了。
“我在盤平城裡長大,後來養我的人,就是於老的護院打手。”
他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隻在心裡道:“可是他也死了。而我甚至到了最後,也不敢問一句,他是不是殺我爹娘的凶手。”
那人待他不算很好,從未對他說過一句溫情的話。也不算很壞,教他習武,保他衣食,替他遮掩身份,幫他改名換姓。
每每他打聽自己的身世,對方總是沉默推諉,當時的他又是何種心情?
少年眼眶漸漸發紅。不敢再往細處想,死死閉上眼睛,渾身發抖。
可他寧願自己凍死在當年的藥鋪外,也不想餘生都溺斃在這捋不清的恩怨裡。
嚴鶴儀聽著車廂裡頭久久無聲,看不見少年在默然垂淚,問了一句:“你回城是想做什麼?”
少年沉浸在回憶中難以抽離,聽見這句叩問過自己無數遍的話,跟著喃喃重複了一遍:“我要做什麼?”
他仿佛又開始了那場漫無止境的噩夢。
從盤平城裡逃出,身後是甩不脫的追兵,手上是洗不乾淨的血。
他像抔塵土飄在空中。眼前是一座座爬不完的高山,一條條走不完的絕路。憑著一線癡心妄想的期盼,想完成養父臨死前最後的囑托。
死意如潮水漲落,不知何時崩潰到頭。隻等著一場雨,將他徹底打死在泥裡。
就那麼渾渾噩噩地滾爬了幾年,直到在一處歇腳的茶肆,聽著一名過路,已記不得麵貌的劍客隨口說起的話:
“我遇到一個講道理的人。”
“若這世上,眾人都在強權之下不敢出聲。也定會有一個人,站出來爭一句對錯。”
少年的心中很靜,將所有的嘈雜都清空了,去記那個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摳進了傷口裡,疼痛叫他睜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籠,跟抓著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說:“我想見宋回涯。”
他指縫中全是滲出的血,鬆開一些,已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絕望地說:“……但是宋回涯已經死了,死在無名涯。”
然後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個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麼?”梁洗心中嫉妒,不遺餘力地詆毀道,“她隻是比我稍微聰明了一些些,但遠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會管你的麻煩事。”
嚴鶴儀:“嗬。”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麼?”
少年身形東倒西歪,嘴裡發出幾聲模糊的囈語。
梁洗靠近過去聽了聽,發覺他是又暈過去了,一摸額頭,燙得驚人,忙叫道:“停!你在這兒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來。”
嚴鶴儀愁得嘴角燎泡,攔住她道:“我說句實話,你就是把宋回涯叫來也沒用。這孩子根本什麼都不懂,病急亂投醫罷了。盤平與斷雁可不一樣。斷雁可以算做山匪盤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備,剿了就乾淨了,起不了太大的動蕩。盤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櫃們,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殺一兩人能掃乾淨的。拔出根,帶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況,你根本不知道他們這座金山,最後是流向了誰的口袋。那些縣令的腦袋,又標著多少的價錢。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紛爭。你指望著宋回涯力挽狂瀾,不如讓她直接綁個大夫過來。”
梁洗認真聽了,伸出手指努力記下:“綁宋回涯,再綁個大夫,還有嗎?”
“我——”嚴鶴儀指著她,氣極道,“去去去!我懶得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