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西湖梅莊(8.484k)(1 / 2)

劍出衡山 一片蘇葉 23995 字 6個月前

蔌蔌天花落未休,寒梅疏樹共風流。

漫天梨花,白了野桃林,亮了山神廟。大風一灌,雪龍卷入屋,燃著的柴火堆冒出白氣,發出呲呲刺耳聲。

趙榮闔了半扇門,禦雪於外。

走出去將馬拴好,撣了撣衣袖,拂起一身飛絮。

他又坐回火堆前,添上廟中乾柴。

聽了少女方才“甚麼妹妹多”的話,也不在意,便順勢問:“藍妹妹呢,她去尋你怎沒和你在一塊。”

“本是同我一起,到了杭州府附近她就待不住了,說要去找什麼衡山阿哥。”

少女依舊舉著廣陵散,繼續道:

“我瞧她被那人騙得慘,尋我要好酒,我一點也不樂意把好酒給那什麼騙子糟蹋。

這會兒應該直下衡陽了,若她找不到人,自然要回苗寨。”

她語氣平淡至極。

沒能在杭州聽到那婉轉嬌柔的聲音,趙榮心感惋惜。

又想到那晚她雪夜送酒上山,如山中精靈,活潑生動,不由微微失神。

聽耳畔風聲響,便側目看向半開廟門,目光遊移在暮色飛雪之間。

聽不到他說話,少女慢慢放低麵前的廣陵散,明眸中映出一張稍帶迷離的麵孔。

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模樣,那是文先生畫也沒畫過的。

瀟湘劍神的劍,好像也沒那麼鋒利,好像也不是什麼都可以斬斷的。

她捏著廣陵散的青蔥細指稍稍用力,按皺一頁譜調,嵇康若見定要心疼了。

放下曲譜,少女撫平裙角,盤膝將瑤琴搭在腿上。

一盞蓮花油燈將昏黃光暈跳動在琴上,撫琴人青絲微動,影子在山神廟中拉長,琴聲也從瑤琴中縷縷傳出。

她撥動琴弦,古韻一響,像是也能撥動人的心弦一樣。

趙榮的神思瞬間被拉了回來。

風雪鳴笳,破敗山神廟中的那一盞燈光竟如此生動,照出一幅絕美的少女撫琴圖。

那琴聲幽靜曠遠,他盤膝坐下,安安靜靜地坐在火堆前聆聽。

直到火堆上的水燒開,曲聲才止。

兩人就著水,各吃了些乾糧。

“我見你包袱中有簫,伱會吹什麼曲?”

原本要一直安靜到第二日的夜晚,被少女的聲音打破。

趙榮咽下乾糧,又喝了一口水。

他沒有說話,卻拿起短簫。

衡山小祖師,豈少得了滿腹藝調。

霎時間,豪情滿懷的簫聲陣陣而來

蒼天笑.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少女那清麗絕倫的臉上看不到太多表情變化,可她的心卻如錢塘水,大潮滾滾而來。

當她要被浪潮淹沒時,一道青衣出現,一劍斬斷大浪。

簫聲停下。

“這是什麼曲?”

“滄海一聲笑。”

少女念叨一聲,眼中露出一絲渴望來。

這曲子不難彈,趙榮教了她幾遍,她就立馬學成了。

曲調也如劍。

拿到一首新曲,趙榮起先是占據優勢的,可與練劍練功反過來的是,他很快就丟儘優勢,輸了個一塌糊塗。

這滿是豪情的曲調,已經被聖姑學了去。

她心中喜悅,忽然從山神廟中取出一壇好酒來,又將它溫熱。

趙榮笑道:“我可是要糟蹋這酒了。”

顯是揶揄她之前所說的話。

少女聞聲,立刻柳眉一橫,拔劍出來像是要斬掉酒壇酒碗,隻見她劍麵將酒碗迅捷一挑,輕巧地搭了上去,朝著他這邊急急一送。

這份技藝,也叫尋常武人難以望其項背。

趙榮長劍出鞘,將飛來的酒碗朝劍上一搭,朝頭頂雲劍一圈卸力,橫呈在麵前。

“果然好劍法。”

任盈盈似乎是被方才的曲調豪情所染,真誠說了句好聽話。

她站起來,將酒倒入劍麵的酒碗上。

酒水一滴不灑,一直將酒水倒滿,長劍還是紋絲不動。

趙榮取下酒碗,長劍朝地下一挑,將聖姑麵前那裝著大半碗酒的杯盞挑起,碗中酒竟也一滴不灑,以劍回敬,少女舉劍一接,雖然卸力也卸得漂亮.

但她的眉頭還是一皺。

因為少許酒水灑到了劍麵上。

聽著青衣少年的嗬嗬笑聲,她略帶薄怒,將那酒一飲而儘。

趙榮複飲,笑道:“我說過你的劍法已不如我,你還不服輸。”

她隻用眼神回應,並不說話。

又連續給趙榮倒酒,他們很快將這一壇好酒喝完。

溫酒暖人,風雪中的山神廟似乎也暖了起來。

少年坐在火堆前,掏出《金針賦》來看。

少女就著燈火,繼續研究《廣陵散》。

夜深時。

任盈盈臥躺在廟中用茅草搭的簡易床榻上,她身旁還有一大段位置,其實再睡一人綽綽有餘。

但她絕不會開口,甚至握著劍,眼中閃爍著防備之意。

不過

隻要她不鬨出動靜,除了外邊的風雪聲和柴火燃燒的聲音外,注定是聽不到其他聲音的。

廟門口有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那個家夥像是睡著了。

她想到從會稽山竹屋到這裡,想到那《嘔血譜》與《廣陵散》,又想到將入梅莊,心緒起伏難以入眠。

輕輕翻過身來,將一邊臉頰枕在手上,就著燈火看向那門口的少年。

文先生的畫工巧奪天工,他的畫中人像是活了一樣。

可那終究是畫,是黑白世界,是虛的。

眼前這五彩繽紛世界中的人才是實的。

她沒見過這樣俊俏的人,還是個與她一般年紀的可惡小子。

盯了許久,她在不知不覺中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

床榻上的少女被一聲馬嘶驚醒,她本能地朝劍柄摸去,須臾間徹底轉醒,一切無恙。

趙榮已將馬喂好,回到廟中時,任盈盈正在收拾隨身物品。

他們在辰時出發,各騎一馬上路。

昨夜聽到折枝聲,可見雪大。

這一天雪還在下,不過比昨日小了許多。

慢行走過二十多裡,進入小鎮。

在一家客棧內換了一身打扮。

趙榮變化不大,隻是外間的衣衫更輕盈,衣袖更顯寬大。

等從客棧出來準備出發再見聖姑時,她已是另外一個樣子。

沒有再穿那一身黑裙,而是換上與趙榮差不多的淺色衣袍,臉上也不再罩紗,發髻用帶著梅花的紅繩紮起,穿插一支懸著幾顆珍珠的釵鈿。

一琴一劍,眼中收了清寒,便多三分文靜古韻。

說是江南水鄉來的世家女俠,那是再貼合不過了。

嬌美姿容,又是才過碧玉年華的水潤少女,這份裝扮,隱隱搶過某位少年的風采了。

“看什麼看?”

她柳眉一橫,眼中帶著薄怒瞪了趙榮一眼,瞬間又成了魔教聖姑。

“其實你不擺出凶巴巴的樣子,還是挺養眼的。”

趙榮打趣一笑。

任盈盈飛了個‘你不懂’的眼神:“黑木崖可不是衡山派,你不心狠手辣叫彆人懼你怕你敬你,遲早要被彆人吃掉吞掉。”

她說完就上了馬。

趙榮也上馬,並不反駁她的話,隻是順勢說道:

“你可以回黑木崖再凶,此時要符合身份,否則我們連梅莊都難進去。”

“現在你在我身旁,天下又有幾人能對你不利?”

少女聞言抿嘴輕笑,卻又嘲諷他一聲:“藍鳳凰就是這樣被你騙的。”

“瀟湘劍神?呸,無恥小賊.”

趙榮不與她扯話,催馬往北走,又提醒道:

“小妖女,記得改口.”

雪一大,趕路就慢。

他們走走停停,第四天才到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可是好去處。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入了臨安,一路上笙歌處處,旌旗招展,街巷店鋪林立,叫賣聲處處可聞,滿是人間煙火。

偶有臨水之殿為一亭,李嵩的《水殿招涼圖》浮現在趙榮腦海中。

又見到臨江之樓與望風露台,背後一條飛廊,朝北一麵的格子窗一馬四箭,疏密有致。所見處處渾然古樸,不愧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

一路上不用趙榮尋人打聽,聖姑自動尋路,宛如臨安本地人。

“你東張西望,第一次來杭州?”

“嗯。”

“梅莊還有多遠?”

“至少傍晚才到。”

趙榮聞言便決定投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去拜訪。

他們一路來到距離西湖較近的悅來客棧,開了兩間上房休息。

晚間天色暗沉,看樣子又要下雪。

他們在客棧下方用飯,聖姑知他頭一次到此,便去點西湖醋魚。

趙榮一聞其名,已飽八分。

不過等店小二端魚上來,竟然頗為美味。

這真是他入杭州以來的第一發現。

某位劍神的神態變化被少女觀在眼中,又好奇又覺得好笑。

趙榮問:“你可想好化名叫什麼?”

“你叫趙青木,那我叫藍青蘿好了.”

他追問:“為什麼?”

少女挑出一根魚叉,又道:

“劍神的妹妹不應該姓藍嗎?青就是青菜,蘿就是蘿卜。藍姓妹妹喜歡什麼青菜蘿卜的,她都當成了好東西,還要用酒泡著。”

趙榮被她逗笑了,“其實你搞錯了,我的妹妹不止姓藍,有好多姓,數也數不過來的。”

少女又呸他一聲。

這一晚上,夜裡又下起雪,比山神廟那晚的雪小,風也難吹進客棧,但兩人都睡得不是很安穩。

梅莊中的人與物,牽動著他們的思緒。

早上醒來,等天大亮。

他們用了早飯,踩著雪進入白茫茫的世界。

西湖之中,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

湖畔垂柳以冰淩為葉,似發春色,與湖光相映,實在絕美。

若不是有事牽絆,趙榮也想泛舟到湖心看雪,若有魔教聖姑撫琴為雅,那更是妙不可言。

沿著湖堤走,一路上也有遊者將目光移到他們身上。

天上的小雪還在下,負劍少年戴著小巧鬥笠,背琴少女撐一把油紙傘,寒風鼓動衣袂,二人步伐輕盈,徐徐隱沒在岸堤柳後。

半個時辰後。

眼前又出現一條長堤,一邊倚著小山,一邊臨湖水。

順著小山石階拾級而上,登山後又連過幾條岔路,終見一片梅林。

百花頭上開,冰雪寒中見。

聽說梅花常在清晨的寒風中開放,繁盛的梅花像雪堆一樣開遍山中,而今風雪寒梅,真乃人間盛景,觀賞不儘。

過了梅林,一條大路全由青石板鋪就,連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前。

“梅莊。”

這兩個大字旁署著“虞允文題”。

趙榮站在朱門之前,朝上方看了看,他隻需一躍便能進入其中,但還是得走尋常路。

瞧著大門上的銅環,任盈盈走了過來。

趙榮把位置讓給她。

銅環先敲四下停一下,再敲兩下停一下,之後又連續數次有節奏地敲擊。

尋常人到了這門口,不懂機巧,裡邊的人根本不會開門。

一旦強闖,這一莊高手儘出,如向問天這樣的江湖頂尖人物,也在此地討不得半分好處。

後續就近的秦偉邦、鮑大楚、桑三娘等人也會立即到場。

這梅莊是四友隱居之地,也是彆有用心之人的險地。

任盈盈敲門後站在一旁,半晌後大門緩緩打開,肩並肩走出兩位仆從打扮的老者。

兩人目光炯炯,吸氣呼氣間太陽穴微鼓,他們分列左右,站位極有講究,各有高明武藝。

右邊老人枯槁的臉上無甚表情,但舉止有禮,躬身問道:

“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乾?”

趙榮道:“會友?”

左邊那人的表情微有異動,但少年年紀太小,便露懷疑之色:“會哪位朋友?”

“江南四友皆是在下的朋友。”

趙榮的語氣頗為堅定,兩名老人雖有疑惑,但一聽此言,也要考慮是真是假,不敢忽視。

左邊老人繼續道:

“我家主人十餘年不見客,少俠所講不見得為真。”

趙榮卻不辯駁,隻幽幽道:“無須多言,見了幾位莊主自然知曉。”

兩位老人眉頭一皺,這少年大言不慚,他們很想直接攆人。

可外邊這少年少女氣度非凡,絕非等閒之輩。

他二人,一個是一字電劍丁堅,一個是五路神施令威,曾經也是頗有名頭。

但從這對年輕男女身上,他們愣是瞧不出半點底細來。

想要趕人的話,便硬生生咽了下去。

左手邊的丁堅又問:“敢問兩位來自哪裡?”

撐油紙傘的少女迎上話:“江南偏鄉,太湖之畔,姑蘇燕子塢。”

她聲音細細,如吳儂軟語,煞是好聽。

施令威見她背著一把瑤琴,風采奪目,連說話都有韻調,絕不是什麼鄉野之人,恐怕曾經是世家望族,後來歸隱入野,遊戲江湖。

但是,這並不代表就與四位莊主相識。

這年紀怎麼看都對不上的。

丁堅拿捏不準,不會放人,更不想因為兩個來曆不明的年輕人去打擾四位莊主雅興。

他也是使劍名家,見到趙榮腰間負劍,心中有了計較。

四位莊主的朋友,怎能沒有本領?

“這位少俠也是用劍高手?”

丁堅說完,一旁的施令威見少年神態自若,眼中波光深邃,另外一邊的少女又柔聲道:

“我表哥的劍法乃是天下一絕,連姑蘇的前輩高手都極為歎服。”

後邊一句是她見到麵前老人有爭強之心故意加的,趙榮卻欣然而受。

顧老先生確實歎服。

天下一絕?

這四字在丁劍與施令威耳中轟然炸響,麵色登時不善。

‘想我丁堅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這女娃的話委實托大,少年十六七歲的模樣,怎敢稱天下一絕?’

‘便是我丁堅也不敢,難道還能比我厲害不成?’

他麵色一沉,語氣不善,質問一聲:“閣下高姓大名?”

他要看少年敢不敢接。

“趙青木。”

隻報上名姓,一點客套話不說,足見其年輕氣盛。

丁堅的手朝身後一摸,一柄長劍立時握在手中。

右邊看戲的施令威提醒一句:“丁兄,今日雪景極美,莊主們興致頗濃,莫要下手太重,在此敗了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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