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月之初,姑蘇表兄妹朝江南四友告彆。
四友情摯,挽留一日。
冰月寒氣甚烈,天大寒,硯冰堅。
丹青生潑墨披麻,在梅莊中又作一幅《梅餘暗香圖》相贈。
這其實是一幅送彆圖,畫中少年立身梅林,姿態曠然,所謂梅餘暗香,指友人雖走,餘韻猶在。
酒劍詩畫,互寫意境。
趙榮要道彆時,丹青生最是不舍。
“兄弟,天下間能讓我短短時間連畫兩幅畫相贈之人絕無僅有。”
梅莊門前,丹青生著一身素淨道衣,袖袍寬大,上紋白鶴。
此時沾了一點墨跡,可見他行筆作畫時難顧周身,全然投入。
任盈盈也驚歎丹青生的畫技,但少年已將畫軸收好,她無半點機會。
趙榮朝著丹青生拱手,既讀懂他的心意,無須再客套。
“我定會好好珍藏。”
四莊主拂袖一笑:“沒甚麼大不了的,下次你再來,我再作畫便是。”
其餘三位莊主各都含笑。
禿筆翁麵露可惜:“原以為大哥的七弦無形劍能多留趙兄弟幾日,沒想到,沒想到啊.”
他話語中的驚歎江南四友深有同感,誰也想不到無形劍也能學得這般快。
黑白子手中攥著抄錄下來的棋譜在一旁取笑:“若趙兄弟多留幾日你便能多觀張旭真跡了是吧。”
“那是自然。”禿筆翁理所當然地點頭。
趙榮搖頭笑了一下:“那我贈帖三莊主卻不收。”
禿筆翁擺手:“這帖是駱賓王後人所贈與你關係極大頗為貴重,我癡這字帖不假,但也知奪人所愛非朋友所為。”
“我在梅莊也能有所期盼,趙兄弟下次來務必再帶上此帖。”
“好,不僅帶帖還要再奏一曲以壯裴將軍詩。”
“哈哈哈,那是再好也沒有了。”禿筆翁聞言那圓圓胖胖的身體笑得晃動。
黃鐘公道:“距年關不足一月,小友也要回鄉團聚,我四人便不再挽留了。”
趙榮朝他們拱手,臨走前又道:
“等我年關歸家,便遣人長居臨安,再登門拜訪將住地告知四位朋友。”
“若莊主們遇上危難,可派人通知於他,他便會立刻飛鴿朝我傳訊。”
“我在江湖上略有薄名,也許能解決一些麻煩。”
他話音誠懇而鄭重。
江南四友雖然覺得沒有必要,但心中溫暖,便沒說推辭的話。
“日短天寒愁送客,楚山無限路迢迢,”黃鐘公捋須歎了一聲,“小友一路保重。”
眾人互相拱手,趙榮道了一聲“保重”,又道一聲:
“後會有期。”
“兄弟後會有期!”
趙榮與任盈盈又走向那青石大道,身影融入梅林,隻餘暗香浮動。
“江岸梅花雪不如,看君驛馭向南徐,”丹青生一擺大袖,又搖頭吟道:“相聞不必因來雁,雲裡飛輧落素書。”
“大哥,我可是許久沒體會到這唐時彆情了。”
丹青生站在黃鐘公身邊,他又爽朗一笑:“趙兄弟可真是天下奇人。”
“與這樣的奇人做了朋友,當浮一大白。”
黃鐘公點頭,又笑道:“他們應當不是來自姑蘇,也不像是表兄妹。”
“哦,大哥是怎麼看出來的?”禿筆翁有些好奇。
“那姑娘琴藝絕佳,趙小友既然有時間抄錄廣陵散,那他表妹豈能沒時間鑽研?”
黃鐘公雙目有神:“想必是這姑娘才得廣陵散不久,所以曲譜不能彈儘,可見他們不是長期在一起的。”
“我雖察覺到異樣,但趙小友極為真誠,交朋友是真,來求教武學也做不得假。”
“他若是大派弟子還曉得我們的身份,化名到此避嫌極其正常,便不點破了。”
黑白子點了點頭:
“趙兄弟雖然年紀不大,但這一身功力驚世駭俗,我日月教上下能贏他的恐怕隻有東方教主,他若對關押之人有什麼企圖,我們也難以阻擋。”
丹青生灑然一笑:
“想那麼多作甚,我隻惜趙兄弟這幾日沉迷大哥的無形劍,少與我論劍喝酒,隻盼他早些再來,一醉方休。”
三位莊主都笑著返回莊內。
他們倒有滿腔情調,但也隻在梅莊,不敢擅離職守。
丹青生站在回廊前眺望梅林,一字電劍與五路神正在關那扇朱門。
趙榮先前以文先生的人物畫像相贈,那幅畫寫意爛漫,滿是劍氣,他心中極為喜歡。
但卻不願將畫中少年留在梅莊。
這與他將潑墨披麻劍法傳出去一樣。
他正奔著花甲年歲去,終將在梅莊中以意趣歡度餘生,而走出梅莊寫意燦爛的那人,比他年少時幻想中的自己更為驚豔。
對於丹青生來說,這也是一幅燦爛的人生畫卷。
“四莊主。”
丁堅與施令威見他逗留發愣便喚了一聲。
丹青生笑道:“走,我們去喝酒。”
……
從梅莊出來後,趙榮本想著泛舟西湖,賞斷橋殘雪。
可念著年關將至,還要去百藥穀算算賬,便不在杭州耽擱了。
從杭州至諸暨這一道,他與任盈盈依然同行。
直到靠近山神廟那條道上,少女勒馬不再往前。
“表妹,要告辭了。”
趙榮笑了一聲,驅馬就要離開。
任盈盈心事重重,見他頭也不回駕馬就走,於是“喂”一聲要將他喊住。
“聿。”
趙榮又回過頭來:“廣陵散、嘔血譜我可都給伱了。”
“你不會還想要那兩幅畫吧?”
任盈盈不接話茬,忽然問道:“你是不是知道梅莊中的事?”
“什麼事?”趙榮早看出她一路悶著話。
“你離開梅莊時說的那些話可瞞不住我,”少女眉頭微蹙,“你是不是又要與我作對。”
“你想太多了。”
任盈盈哼了一聲:
“彆以為我不知,你瞧江南四友與衡山派相合,又問我他們有沒有服用三屍腦神丹,定是想把他們騙到衡陽去。”
“你可真是個好掌門,處處為門派謀算。”
趙榮笑了笑不扯這個話題,隻道:
“我與江南四友相識一場,派人留個聯係很尋常,你不用多慮。”
“瞧你在梅莊中到處打量,又那般熟路,興許是想在裡邊找什麼。”
“總之這是你們日月教內部的事,我沒什麼好插手的,隻是這幾位朋友夾在中間,我不忍見他們受大難,留出一條生路罷了。”
聽他這樣說,少女微鬆一口氣。
若是這家夥要幫四友阻止她救父親,那可就難辦了。
任盈盈心中回蕩著他方才的話,忽然問道:
“你交朋友這樣簡單,那我們算是朋友嗎?”
她抬眼一看,登時秀麗絕倫的臉上滿是暗沉,眼中的那一絲絲期待徹底滅了。
趙榮果斷搖頭,一臉嚴肅:
“我們自然算不上朋友。”
“五嶽劍派與日月教是死敵,我是衡山下一代掌門,怎能與魔教聖姑做朋友?”
“若是叫左大師伯知道了,他豈不是要聯絡少林武當一齊上門喊什麼滅掉正道叛徒的口號了。”
他越說,少女臉上的冷意越重,連呼吸都急促了一些。
驀地,她眼前的少年一改嚴肅麵孔,又笑了起來:
“我從不認識什麼魔教聖姑,但與姑蘇表妹的關係那是極好的。”
“表妹的琴藝讓我歎服,廣陵散戈矛縱橫的調子還在耳邊聆聽不儘。聽說表妹還有一門玄天指秘術極為神奇,我著實想見識一番。”
聽了這兩句話,少女臉上厚厚的冰霜一下化開了。
那一抹壓抑的笑容含羞帶怒,她從馬上跳了下來,於路邊攥起一個雪團,砸在趙榮坐下的馬屁股上。
她用力極大,馬一吃痛,立刻哀嚎一聲朝前飛奔。
不多時,少年已順勢騎馬衝出很遠。
瞧他頭也不回沒了影子,少女一腳踢得道旁雪堆漫天狂舞,口中輕聲罵著什麼,臉上又露出點點笑容。
她回望一眼,騎馬朝東邊去了。
……
趙榮從諸暨一路南下,直奔處州麗水。
心念回家,路上絲毫不耽擱。
馬上年底,百藥門的賬該收一收了。
那毒蜂不錯、蜂酒也不錯,希望百藥門的諸掌門是個懂事的闊氣人。
一天時間他從諸暨來到烏傷。
歇了一晚上,也沒生出去瞧瞧駱禾的心思。
第二日一早便繼續趕路,因為路上化雪泥濘,馬跑得不算太快。
兩日後的傍晚,踩上了灑在永康城內的夕陽。
本地人也說吳語,卻是金衢片。
地方人說起話來與諸暨那邊差距不小,趙榮聽得也費勁。
“客官,裡邊請!”
才靠近客棧,穿著棉衣的小二便笑迎上來,見趙榮點頭進店,立馬招呼外邊的夥計牽馬入棚。
客棧人聲鼎沸,趕上晚食時分熱鬨無比。
江湖武人、行腳客商、還有城中居民,近來天氣寒涼,朔風愈緊,各都增添衣物。
唯有那些橫煉筋骨的壯士隻穿短打,露出古銅色皮膚。
這樣的人在客棧中最是豪邁,一口氣少說也能喝三碗酒。
小二收拾出一張空桌,趙榮照著掌櫃身後的竹牌點了一隻燒雞、一盤蔓菁,一份青草腐,加上管夠的米飯。
廚房出菜很快,盞茶功夫他就在臨窗的第二排桌旁吃上了。
“常山那邊近來有一位大俠經過,一路滅匪除盜,連帶著衢州都安生了。”
“據說年歲不大,一人一騎,一身青衣,千裡除賊。”
說話之人戴著仙桃巾,四五十歲的樣子卻因麵部黝黑十分顯老。
此時正與同桌之人一道吃酒八卦,表情甚是豐富。
“你才知道?”
同桌戴著半透明方者巾的大漢很是吃驚。
那黝黑顯老的瘦漢子道:“我才從福州那邊回來,還是路上聽旁人說的。”
大漢得意笑道:“衢州附近的賊匪被殺散了,逃跑時有人大喊劍神。”
“劍神?”瘦漢子嘀咕一聲,這名號在江湖上可是鳳毛麟角,立刻反應過來:“難道是衡陽那位?”
同桌另一位戴著赤幘的八字胡中年笑著點頭,徐徐說道:
“那肯定是瀟湘劍神啊。”
“天下正道大派,若說最疾惡如仇的當數這位了,衢州附近據說一夜死了十八位江湖大盜,全是一招而亡。”
“了不起!”
“金華衢州一地的人可高興壞了,恨不得請衡陽這位多走兩趟。”
三人笑著碰了一杯酒。
這些大人物離他們這些江湖底層頗為遙遠,但八卦起來那是相當美妙的下酒料。
“江湖上談到黑木崖那位那是心驚膽戰,可說起瀟湘劍神一個個都要讚歎,近來有不少人模仿他的打扮行走江湖,足見大夥對他的佩服。”
赤幘八字胡中年說話間朝前邊一指,笑道:
“你們瞧,那邊不就有一個嗎?”
同桌兩人順勢望去,果見一個青衣少年負劍獨坐。
三人又碰了一杯酒,笑著想說什麼。
卻都鬼使神差地朝那少年方向瞧去,心中生出一股疑惑的感覺。
唏.
他們吸了一口氣,瞧著少年像是覺得他與周圍人不同,不同在哪裡又說不上來。
或許是太俊太紮眼了吧。
忽然,那少年側頭看向他們,三人這才收回目光。
他們才喝一杯酒,連下酒菜也沒吃就又抬起頭。
這次不隻是他們,客棧中不少人都抬起頭來,客棧二樓的人更是站到圍欄邊看熱鬨!
“格老子的你這小鬼作死得很。”
“哎呦~!”
一道川西口音過後,便聽“砰”的一聲,跟著就是哀嚎聲與打翻長凳的聲音。
地上被打倒的人倒也堅強,翻了一個滾捂著肚子作蝦米狀,臉上冒著冷汗又怕又怒。
他的衣服破了個大口子,身上有一股鐵器爐火的味道,頭發還有砂灰,一看就是永康本地負責起爐、澆鑄、落砂的鑄鐵工。
“幾位大爺,你們搞錯了,我沒偷過你們的東西。”
他被打入客棧,周圍也有武林人站起來皺眉看著門口。
店小二很想把這些惡客請出去,可門口那幾位一個個挎著長劍,表情很是嚇人。
他們頭纏白布,一身青袍穿著無耳麻鞋。
“師弟,可是這雜毛狗?”
負責監視福威鏢局浙江分局的青城弟子馬向慎是本地的領頭人,此時卻對問話之人露出恭敬之色。
“羅師兄,我前晚瞧了那人一眼,與他身形樣貌很是相似。”
羅人傑聞言點頭,惡狠狠地盯著那漢子,“你莫要裝蒜,趁早說清你有什麼企圖,否則我的手段可是辣人得很。”
一旁的於人豪見到周圍有人想站出來打抱不平,他立刻拔出長劍朝那被他們盤問的人刺去。
客棧內響起驚呼聲,還有人喊“住手!”
很快這些聲音就停下了,於人豪的鬆風劍法剛勁輕靈,把那人衣衫刺得條條爛開卻不傷他。
一來想逼迫此人用出武功,二來想震懾周圍宵小。
果不其然,這手鬆風劍法一出,管閒事的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了。
青城派鬆風觀在川西乃是一霸,此地有六名青城弟子,已經不是尋常江湖人能招惹的了。
那人嚇得往後連退,哪裡會什麼武功。
“大爺,小人一直隨師傅打鐵,也許有賊人長得與小人很像,但小人從未見過幾位大爺,更不敢偷東西。”
“那你為何見了我們就跑?”
“小人害怕,這才逃跑。”
於人豪麵色一冷,他察覺到此人不會武功。
沒找到正主,他心中有一根惡刺沒拔,自然有一股惡氣。
一旁沒有出手的羅人傑與他一般,罵了一聲又一腳踢去。
他留了力道不把人踢死,卻也想發泄一番。
打鐵漢子往後一倒,就要砸翻一邊桌凳,突然被人從後按了一把,身體一下子穩在半空,如靠到牆壁上。
卻是一隻手將他扶起。
他抬眼看到坐在長凳上的青衣少年,想要道謝,話沒出口那六人已經壓上。
“格老子的果然有同夥。”
“臭小子,是你偷了老子們的東西吧?”
羅人傑喝罵,客棧中人都聽到了。
但那青衣少年安然夾菜,像是壓根沒聽見他的話。
頃刻之間,青城第四秀就被激怒了。
“找死!”
羅人傑拔劍出來發泄火氣,他見對方負劍在側隱隱不凡,於是手上招法不存試探,隻有狠勁。
鬆風劍法,如鬆之勁,如風之迅。
這一劍比方才於人豪的幾劍都要快。
“小心!”
客棧中不少江湖人看不下去了大聲提醒,還有人操起兵刃準備上前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