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年前。
“娘是為你好,彆去河裡江裡玩耍,特彆是揚子江,上麵下雨發大水,你下麵都不知道……前年那誰……”桂花嫂絮絮叨叨說著。
“我不聽你話,你這個後娘!”陳望龍一甩袖子跑出去。
大江中,陳望龍看到上遊衝下的水流,正想遊回去,突然感覺肚子一陣絞痛,一個浪花打來,不見了人影。
……
七年前。
陳老爺子上山砍柴,在一處陡坡處,突然感覺腦子一暈,仰麵栽倒,骨碌碌滾下十幾米高的坡,一頭撞在一塊石頭上。
熾烈的太陽下,那石頭上綻放出一朵血花,鮮豔、刺目。
……
六年前。
陳大強去服徭役,修大堤搬石頭時,手上一個脫力,石頭砸在膝蓋上,發出一聲慘叫。
……
五年前。
桂花嫂采蘑菇下山,從大路上經過,挨個給遇到的村民打招呼,她走過後,眾人議論紛紛。
“桂花又去山上采蘑菇了,真是孝順呀!”
“陳老婆子遇到這樣的兒媳婦,不知道交了多大的好運,就這,她還經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不是?攤上陳家,桂花苦啊!”
……
家門口,鄰居白家的媳婦探出頭:“桂花嫂子,過來幫下忙唄!”
“哎,來了!”
陽光下,那時的桂花嫂柔柔弱弱,如一朵小白花。
……
這些記憶一一閃過,讓桂花嫂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大強,你好狠的心,丟下娘,丟下我和葉子,你讓我們怎麼活啊?”
聲音哽咽,淚水洶湧,字字泣血。
其中蘊含的感情,讓喬村正、方叔有兩個外人都為之動容。
方臨垂下眼瞼,保持著緘默。
陳老婆子對這一幕仿佛難以置信,懷疑、感動在臉上交替閃爍,理智已讓她分不清,隻有嘴巴一點點張大,如一隻癩蛤蟆。
片刻後,四人悄悄後退,身後仍傳來桂花嫂如泣如訴對丈夫的思念。
桂花嫂從頭至尾,都不知道喬村正四人來過,但她知道的是,有些事情,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哪怕一個人時,哪怕對親女兒陳葉。
因為——所謂秘密,就是一個人活著要爛在肚子裡,死了也要帶走埋進棺材的東西——如果為第二人所知,那就不再是秘密,而成了隱秘。
……
陳老婆子失魂落魄,並沒再說什麼,喬村正、方叔有、方臨三人離開。
“叔有,就當沒有今晚這回事。”喬村正道。
“我曉得。”方叔有點頭。
等與方家父子分開,喬村正回到家,立刻叫來全部家人:“今後不交好,也不能得罪老陳家的桂花。”
“老陳家都沒了男人,咱家還用怕她嗎?”
“是啊,爹,為啥?”
“不是怕,也不為啥,就是覺得……可憐。總之,你們聽就對了。”
他對桂花嫂的表現動容是真的;可憐是真的;但潛意識的小心防備,也是真的。
這一刻,喬村正忽然想起小時候,那一年春天,下了一場春雪,雪化後卻沒多少水,爹說這是旱情的征兆,拿出所有的家底開始偷偷買糧食,後來果然大旱,村中十死七八,家家縞素,隻有他家一個沒少。
幽幽月光照落在他刀工斧鑿的臉上,上麵的每一條皺紋,都是歲月留下的年輪。
……
回去的路上,方叔有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小萱挺好。”
方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方父是擔心,今晚見到了桂花嫂的好,他喜歡上這個寡婦,不由心中好笑,保證道:“爹,我明白的。”
“嗯。”方叔有答應了聲,再無話。
他對方臨的關心,從來都是這樣,吝於言辭,方臨也早已習慣。
回來後,方叔有並沒再說今晚的事,一家人睡覺。
今夜不知為何,格外的涼,風聲嗚咽如嬰兒的哭啼。
方臨如昨夜一般,將田萱擁在懷中,倆個小人兒依偎著,在耳邊低語著,說了今夜見聞。
“臨弟!”
“萱姐!”
說完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臨弟,你先說吧!”
“嗯,以後離桂花嫂遠些。”
“臨弟,你也覺得?”
顯然,田萱是極理智、聰明的,哪怕方臨說了今晚桂花嫂麵對牌位的反應,但還是懷疑,或者說,認為桂花嫂有問題——至於,她為何平時看起來笨笨的,被方母指揮的團團轉,做著方家除方父外最苦最累的活,不過因為她甘願罷了。
‘果然。’
方臨深深看著這個聰明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據他觀察,喬村正都隻是一絲懷疑,方叔有甚至都沒有再多心,但田萱卻和他一樣,近乎肯定。
不是桂花嫂露出破綻,也不需要什麼證據,真正的聰明人從不相信巧合,特彆是接二連三的巧合。
“嗯。”方臨點頭。
“那你為何……”田萱沒說下去。
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方臨自然明白,田萱是想問,為何沒有在喬村正麵前說出來。
凡做過,必有痕跡!
桂花嫂固然心機深沉,能幾年如一日布局,但隻要方臨堅持鬨大,未必不能群策群力,發現蛛絲馬跡,抽絲剝繭確認真相。
對這個問題,方臨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關咱家何事?”
這一刻,他對除家人外的冷漠,乃至冷酷,暴露得淋漓儘致!
“嗯呐!”
田萱沒再多問,微微仰頭,看向方臨,這個從小帶大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比她還要高一點點了,那瘦削的側臉,唇瓣微薄,唇角還有著極細微的絨毛,在她眼中卻是最好看的。
這一刻,她不去想,也不想去管彆人家的事,往前縮了縮,貼在那略有些單薄的胸膛,就仿佛有人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夜風呼號,烏雲不知何時遮蔽了月光,天地間陷入一片黑暗,這一刻,善與惡、美好與醜陋,在天之下的天涯海角仍在滋生,又終將隨著時間掩埋逝去,不曾在世間留下半點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