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加侖港。
總督府附近的貧民窟。
原本貧民們晾曬衣服的空地上,此刻正擠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
雖然這兒說是晾曬衣服,但掛在麻繩上的卻多是些抹布一樣的破爛,最多隻能遮蓋下隱私。
由於受教育率低下,且沒有避孕措施和其他娛樂的方式,這兒的人們沒事兒就喜歡造人,以至於人比衣服還多。
一些特困的幸存者甚至得一家人共用一件袍子,誰需要出門的時候就由誰穿著。
也正是因此,當阿辛穿著一件乾淨的條紋襯衫和粗帆布褲站在人群正中央的時候,無論是氣質還是形象都與周圍那些穿著舊衣服、甚至裹著床單的窮鬼顯得格格不入。
最終,在人們的一陣推搡中,一位臉上爬滿皺紋、膚色蠟黃的老人被推了出來。
他的名字叫賈尹,是鼠族人,年齡不到六十,看著卻像入土的高齡。
不過話也說回來,在金加侖港的貧民窟裡,能活到六十歲確實算是高齡了。大多數人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就已經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這條街上的人們一致認為,既然是鼠族人的孩子,由鼠族人的長者出麵教育是最合適的。
他們要搞清楚三件事兒。
一是那天那幾個“鐵人”到底和他說了什麼,二是他置辦這身行頭到底哪兒來的錢。
至於第三件事兒,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讓他們搬走到底是幾個意思?
被擠到前麵的老人臉上帶著幾分無奈,但也清楚這件事情由自己來是最適合不過的。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神情嚴肅地看著麵前的小夥子說道。
“阿辛,你是個好孩子,我是看著你長大的,在你隻有椰子殼那麼大的時候我還抱過你。”
阿辛點了下頭。
“我記得,賈尹爺爺。”
老人的臉上露出一抹寬慰的笑容,但那一行行縱橫交錯的皺紋很快又嚴肅地擰了起來。
“我們都知道你是個老實本分的好孩子,你和你的家人都是這條街上的好人,所以你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對嗎?”
“當然。”
阿辛再次點了下頭,看了一眼賈尹爺爺,又看了一眼周圍的街坊們,語速緩慢地繼續說道。
“我可以向我的神靈起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夥兒們能過上好日子。”
他的話音才剛剛落下,旁邊便傳來一聲義憤填膺地怒喝。
“那你讓我們搬走是什麼意思?”
那聲怒喝立刻點燃了周圍眾人的情緒,接二連三飛來的斥責頃刻間淹沒了站在人群中的二人。
“就是!你什麼意思!”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哪兒也不去!”
“那些人給了你多少好處!”
“好啊,我算是明白你這身衣服是從哪兒來的了!”
“呸!吃裡爬外的玩意兒!”
“我就知道這幫老鼠沒一個好東西!”
“靜一靜,大家靜一靜……讓我來和這孩子說。”賈尹的聲音中帶著哀求,抬起手試圖讓大家冷靜下來,但回應他的隻是雨點般的唾沫星子。
根本沒有人搭理他。
說到底,鼠族人不過是一群低賤的玩意兒。
雖然長得是人的模樣,但他們的內心卻像那陰溝裡的老鼠,這兒的人們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們。
就像狼族人盛產最勇猛、最勇猛的戰士一樣,他們則盛產妓.女、扒手、盜賊和奸商。
這群無惡不作的小人,也就比那些被剝奪一切財產、權力乃至人身自由的月族人地位稍微高上那麼一丟丟。
這兒的人們毫不懷疑,下一個被貶為奴籍的族裔,鐵定就是這幫令人生厭的老鼠們。
容許這群劣等人活在帝國的盛世下簡直是恥辱!
沒有他們,一切都會更好!
沐浴在眾人的唾罵中,阿辛麵無表情地看著那一張張義憤填膺的臉,忽然有些想笑。
他的地位確實低賤。
但這些人又好到哪兒去呢?
就算高貴如狼,住在這鬼地方也不過是條撿垃圾吃的狗。就算溫順如羊,一樣生出過心狠手辣的歹徒和強盜。
倒是他那個被這條街上所有人都瞧不起的老父親,一生都老實本分、勤勤懇懇地活著,不但誰也沒得罪過,還教導他和他的兄弟姐們一定要做個老實本分的好人,這樣下輩子才能投胎做個人上人。
摸著良心說,過去的十七年他確實是老實本分的活著,並且一度打算就這麼熬完了這輩子。
直到昨天,他被這幫家夥像隻下水道的老鼠一樣對待,推搡著攆出人群,而目的隻為了試探那群“鐵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對他們又是什麼態度……
那一刻,孤零零站在街上的他忽然恨透了那個窩囊的自己,也恨透了那些讓他窩囊的活了十七年的人。
以至於當那些人將那把槍遞給他的時候,他恨不得當場把那幾個將他推搡出去的家夥揪出來斃了。
不過他沒有這麼做。
這不是因為仁慈。
而是他很清楚自己手中的槍——或者說那份生殺予奪的權力,究竟是誰給他的。
主人既然能將這把槍交到他的手上,自然也能從他手中拿走。
為了留住這份權力,他必須儘一切努力討好他們。
該殺人的時候他不會手軟。
但現在。
他必須漂漂亮亮的、用最小的代價——在打光手槍裡的十二枚子彈之前,將這件事情辦成。
握著兜裡那冰冷的金屬質感,他努力克服著心中的恐懼和十七年來在他人性中刻下的本能。
然後,他像個老實巴交的孩子一樣,第三次地點了下腦袋,同時也是最後一次。
“沒錯,我是收錢了,而且還是一筆巨款,一筆你們這些窮鬼這輩子無法想象的巨款。”
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能感覺到,那一雙雙看向自己的眼神除了單純的憤怒之外,還帶著一絲貪婪和渴望。
就像是鬣狗見了野兔。
他們隻恨當時從聯盟手中接過那把槍的不是他們自己,他們恨不得將自己兜裡的錢全都搶過去。
沒有停頓,阿辛用儘全身的力氣維持著鎮定,並冷靜地說出了他想了一整晚上的措辭。
“一共四萬,我不但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能稱得上是衣服的衣服,我還給我的哥哥弟弟,我的姐姐、妹妹以及父母們都買了一套。之後我們還打算買三頭豬,再買些補貼家用的玩意兒,讓大家的日子舒服些。”
一名身形稍壯碩的男人上前了一步,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他們為什麼給你錢?那群鐵人。”
阿辛認得這家夥。
這家夥的名字叫維克拉姆,是狼族人,據說以前當過兵,但當沒當過也隻有這家夥自己清楚。
他隻知道這家夥是這條街上出了名的惡棍,平日裡沒少欺負他的哥哥弟弟,還有他那老實巴交的父親。
阿辛很清楚,這家夥之所以沒有直接動手從自己兜裡搶走這筆錢,並不是害怕自己,僅僅隻是害怕那些疑似站在自己背後的“鐵人”。
也正是因此……
他說什麼也不能失去那些大人們的支持。
“我將我的房子賣給了他們,”阿辛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想象著那群鐵人就站在自己的背後,語速緩慢地繼續說道,“現在那棟房子是他們的了,不管他們把它炸掉,還是把那兒當成靶子打掉,都是他們的自由。”
眾人聞言一片嘩然,包括站在他麵前的維克拉姆,無數人的臉上都露出詫異和震驚的表情。
“你不能這麼做!”
“那不隻是你們家的房子!也是這條街上的房子!”
“沒錯!”
至少——
這比巨款應該有自己的一份!
維克拉姆的眼睛眯了起來,語氣帶上了一絲威脅。
“小子,我就住在你附近的街上!如果炮彈落在了我這兒——”
“那你們去和他們商量吧!和那些鐵人!”看著喋喋不休的眾人,阿辛突然爆發了,一聲怒吼打斷了所有人的話。
誰也沒想到這個平日裡唯唯諾諾、老實低調的小夥子,會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周圍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就連這條街有名的惡棍——那個叫維克拉姆的家夥都錯愕的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吃錯了藥的怪胎。
但即便如此,這家夥也僅僅隻是看著。
阿辛知道這家夥一定不敢動自己。
他現在無比的冷靜,更無比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此刻越是表現的肆無忌憚,這些人便越會朝著自己背後有靠山這方麵想,越是忌憚是什麼東西給了自己肆無忌憚的勇氣。
更何況他們並沒有猜錯。
自己確實有那東西。
而且就握在他的手裡!
環視了一眼周圍那一張張寫滿錯愕的臉,阿辛氣勢不減地繼續說道。
“……去吧,抱成一團,去和那些鐵人們商量,讓他們和帝國去彆的地方打!或者你們再派個膽小如鼠的家夥去和陛下商量,讓他把港口、總督府送給那些鐵人!”
看著那一個個說不出話來的家夥,他冷冷地笑著。
“……你們不敢這麼做,你們隻敢找一個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欺負,這個人最好是你們無比熟悉的但又沒那麼熟悉的那個,最好是平時任勞任怨、挨打挨罵都不會還手的那個,就比如站在這兒的我。”
“是我要將你們從這兒趕走的對嗎?那就來殺了我吧,然後看著自己的房子轟的一聲,再啪的變成廢墟!帝國的士兵會用它們當掩體,總督府裡的鐵人們會拿它們當靶子打。等他們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了,你們除了一堆砂子和土什麼也得不到!來吧,你們是沒手嗎!”
沒有人動手。
甚至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阿辛微微喘息著。
他這輩子都沒一次說過這麼多話,而且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麵。
但他已經站在了這裡,就像一隻被野貓逼到了牆角的老鼠。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虛張聲勢。
如果他害怕了,這些人真的會殺了他。
咬牙忍住了發抖的肩膀,阿辛努力地回憶著昨晚已經想好的那些話,一個詞一個詞地繼續說道。
“是我,你們這些窮鬼平日裡最瞧不起的那個更窮的窮鬼,現在幫你們談妥了一個合適的價格,讓你們那些一文不值的窩棚能換到至少四頭你們這輩子也沒摸過的肥豬!”
“四萬,四萬西嵐幣!如果你們願意自己拆掉,他們會多給兩萬,這是我幫你們爭取到的福利!是我!”
他聲嘶力竭地吼著,聲音甚至於沙啞,圍在周圍的人們聽見,頓時如燒開的油鍋一般沸騰了。
四萬!
如果自己把房子扒掉還多給兩萬!
就他們那破土房子,彆說四萬西嵐幣,兩萬都未必有人會要!而且哪怕值那麼多錢,也根本沒有人會買。
不少人都已經心動了。
就如那個叫阿辛的小夥子說的那樣,這筆錢對於生活在這兒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筆天文數字。
拿到這筆錢,他們不但能去鄉下蓋一棟寬敞些的小屋,還能買下三四頭大肥豬。
而有了豬,就算是有產的農戶了,總好過擠在這貧民窟裡撿那些有上頓沒下頓的零活兒。
眼見眾人都心動了,維克拉姆卻是慌了神。
他平日裡就是靠著收保護費和勒索敲詐以及乾些偷雞摸狗的事兒過活,而這些活兒都是劃分好地盤的。
若是沒了這片街區,他就像沒了家的野狗,隻能去彆的狗的領地上和他們搶吃的。
他會被那些更狠的野狗給活活咬死!
他不反對把自家的破屋給賣個好價錢。
但那至少應該是一筆能令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巨款!
最好能讓他成為一名真正的狼族人,而不是像野狗一樣和這幫窮鬼們廝混在一起!
“等等!為什麼才四萬——”維克拉姆擺出凶狠的表情,色厲內荏地上前了一步。
如果他帶著幾個人去找那些鐵人商量,說不定能要更多——
然而他的話還沒出口,一聲突兀地槍響便將它打斷了。
額頭上印著血洞,維克拉姆瞪大著錯愕的眼睛看著那個胳膊不停搖晃的小夥子,片刻後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紅的白的撒了一地。
他並不知道。
某人已經盯著他的腦袋瞄準很久了。
聽到那聲槍響,人群嘩的一陣騷動,就如同被滾燙的熱油潑中的猴子們,不過卻不是向前,而是畏懼的向後。
賈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拔出槍的鼠族人小夥兒,就像在看什麼大逆不道的東西,聲音顫抖著說道。
“你殺人了……”
“是的,下輩子讓我做畜生好了。”
努力藏住了食指和胳膊的顫抖,阿辛將槍插回了兜裡,冷漠地仍下了這句話,接著看向周圍的人繼續說道。
“你們呢?你們是拿著錢從這兒滾,還是想和他一樣?”
如他所預料的那樣。
沒人在意那具屍體。
這兒隔三差五就有人死掉,不管是餓死還是病死,根本就不會有人在意。
哪怕總督府就在旁邊。
他們更在乎的是他手中的槍,那把由鐵人賜予、象征著權威的槍,即便那把槍裡現在隻剩下了11顆子彈。
除此之外——
他們還在乎自己。
或者說錢。
至於維克拉姆。
那家夥已經是死人了。
他活著的時候尚且沒多少人喜歡,更彆提躺在地上之後了,亂葬崗就是他最後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