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
西嵐帝國皇宮。
在這兒住了有些天,連士兵的影子都沒看到,麥克倫多少也覺得有些無聊了,於是便拉著副官在這兒四處轉悠了起來。
這位副官名叫亞倫,屬文官係統,有在內政部工作的履曆,軍銜為千夫長。大概三年前,他被派遣到婆羅行省經營凱旋城文官集團在當地的利益,對這兒情況的了解和本地人相差無幾。
路過宮廷一處側殿的時候,麥克倫正瞧見一群身著華貴服飾的年輕男女圍著一座沙盤。
那沙盤約莫十來個平方,上麵放著些木頭雕刻的棋子,都是些模樣張牙舞爪的虎豹豺狼飛禽走獸,由兩名手持長杆的仆人們推著走。
麥克倫見狀不由好奇,問道。
“這是?”
“兵棋。”
“……兵呢?”
“棋盤上的百獸就是兵,蛇吃鼠,鷹吃蛇,獅子大老虎,兩個都怕大象,烈日下的牛群是無所不能的,黑夜裡的老鼠是看不見的……”見麥克倫一臉怪異,亞倫嗬嗬笑了笑,指點迷津說道,“你可彆小看了這玩意兒,這其中其實體現了這兒幸存者們的政治哲學和精神世界。”
頓了頓,他接著說。
“另外,一套標準的棋盤得有十二個平方,算上棋子總重六噸,不是富貴人家一般玩不起。至於設在宮廷側殿台階下的考核用棋盤就更不得了,足有三千三百個平方,共一千枚等人高的棋子,我在這兒待了這麼些年,都沒琢磨透那東西的玩法。”
“考核?”
“主要是選拔一些軍事人才。”
麥克倫的眉頭抽動了下,忍俊不禁問道。
“他們就用這玩意兒選拔將軍?”
“一部分是的,至少六噸重的棋盤能排除掉相當一部分窮鬼。”
“剩下一部分呢?”
“這就要說到我們的功勞了,”亞倫眉飛色舞地繼續說道,“我們通過銀月灣的出海口回收了一些遠征軍遺落在落霞行省的裝備,隻用了不到三千萬第納爾就幫他們打造了一支職業化的軍隊,而這支軍隊現在是整個婆羅行省的王牌。”
聽到遠征軍這個詞,麥克倫的嘴角不自覺地狠狠抽搐了下。
正說話間,圍在棋盤前的一眾貴族子弟們也注意到了路過的兩人,紛紛停下了討論。
其中一位看起來身份不低的年輕男人走上前來,恭敬頷首說道。
“麥克倫先生,下午好。”
麥克倫打量了這個油頭粉麵的家夥兩眼。
“你是?”
見這位威蘭特人與自己搭話,男人臉上頓時露出欣喜表情,繼續說道。
“鄙人是賽桑家族的次子馬尼什,早就聽聞將軍的威名,不知能否與您切磋一下用兵的技巧。”
亞倫在麥克倫身旁低聲耳語。
“他是上一屆大考的冠軍,迪利普親王的親傳弟子,你要是對他們的兵棋感興趣,讓他教你一下規則是不錯的。”
麥克倫瞧了這小夥子兩眼,忽然咧嘴笑了笑,什麼也沒說,雙手背在身後從這兒走了。
亞倫見狀連忙跟在了他的身後。
一眾貴族們卻並不對這威蘭特人的無禮覺得冒犯,反而一陣歡喜,尤其那個上前討教的小夥。
“他剛才對我笑了。”馬尼什轉身向同伴們炫耀道。
沙盤前的一眾年輕男女們紛紛笑著送上恭維。
“麥克倫將軍肯定是在您身上看到了一名五星萬夫長的影子!”
“馬尼什爵士,您一定會成為比您的老師更出色的將軍。”一位穿著翠綠色長裙,棕色卷發梳成發辮的年輕姑娘雙手握在胸前,兩眼放光地說道。
聽著一眾友人們的恭維,馬尼什笑著抬手,假惺惺地謙虛了兩聲。
“過獎了。”
“我和迪利普親王還差的遠……”
……
側殿的走廊。
追在麥克倫身後的亞倫一臉無奈地說道。
“您就不能對他們的態度稍微好一點兒嗎?他們好歹也是我們名義上的朋友,而且如果你想儘早看到自己的軍隊,和這些王公貴族們打好關係其實是個不錯的主意,那個巫馱一直在有意識地培養王族子弟的軍事素養。”
麥克倫一臉無所謂地說道。
“我隻是在用他們喜歡的方式和他們交流,你沒發現我這麼做他們反而更尊敬我了嗎?”
起初他也是有反思自己這麼做是否有些過分。
尤其是當他想到在河穀行省時,那些幸存者們義無反顧地為他們的領袖慷慨赴死的時候,他的心中是有被震撼到的。
尊重他人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或許威蘭特人對其他種族的態度確實有些過於傲慢了。
然而——
在這裡做這件事情卻毫無意義。
這兒的每一個人都在琢磨著如何將手中的權威運用到極致,同時從比自己地位更低的人那兒找補被上位者踐踏的尊嚴。他親眼看見一位公爵在晚宴上當麵約走了一位伯爵的夫人,而那位伯爵在笑著將兩人送上那滑稽的轎子之後,轉頭又挽起了另一位男爵夫人的手。
整個天都的宮廷就像一條連起來的蜈蚣。一些人明明穿著乾淨整潔的衣服,卻比那些沒衣服穿的人更齷齪。
雖然他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人,但一想到要加入這條蜈蚣,卻是一點兒興致都沒有了。
他還從來沒如此清心寡欲過。
這時候,戴在亞倫手腕上的通訊器忽然閃爍了下。他立刻取出耳機戴上,隨即臉色一變。
麥克倫正要詢問發生了什麼,卻見那熟悉而濃密的胡須在一眾仆人的簇擁下,朝著這邊快步走來。
和初見麵時完全不同,那有棱有角的臉上滿是慌張,跌跌撞撞的步伐像踩在獨木橋上,深陷的眼窩中隻剩下了茫然無措和驚慌。
他果然沒有看錯,那是外強中乾的殘忍和狡猾。
不等亞倫開口問候,西嵐帝國的皇帝搶先一步說道。
“將軍救我!”
看著緊握住自己胳膊的巫馱,麥克倫神情錯愕地後退了半步。
“你這是……怎麼了?”
巫馱鬆開手,倉促整理了儀容,但依舊藏不住眼神中的慌張,眼神沿著一陣遊移之後說道。
“……我們換個地方說。”
……
從側殿移步到了後院的議事廳,巫馱終於一五一十地將整個事情的經過說了個清楚。
其實起初他在陳述事情經過的時候是有所遮掩的,比如淡化了事情的起因,誇張了聯盟在登陸金加侖港之後的野蠻和粗魯,以及在對停火協議的回應中無理取鬨等等……
不過亞倫在當地有自己的情報係統,更何況灰狼軍中不少人都是他們培訓的,自然了解事情的原委究竟是什麼。
當然了,事情的原委從來都不是最關鍵的東西,真正關鍵的是如何解決問題。
看著受驚的皇帝,亞倫輕輕咳嗽了一聲,試著安慰說道。
“請您不要驚慌,陛下,事情的經過我大概了解了……聯盟的反應確實有些出格。”
“出格?!”巫馱瞪大了雙眼,憤懣地一拳錘在了木雕椅子扶手上,“金加侖港是我們在東海岸最重要的出海口,那兒住著百萬帝國子民!你居然說這叫出格!”
麥克倫把玩著桌上的茶杯,根本沒有瞧這位。
這家夥還能坐在這兒大吼大叫,看來聯盟確實沒有擴大戰爭規模的計劃,他自然也就沒最初來這兒的時候那麼擔心了。
如果這家夥拉著他要逃命,他倒是說不好會不會慌一下。
坐在一旁的亞倫則是出言安撫說道。
“先不要激動,陛下……先喝口茶冷靜一下吧。”
他知道這家夥擔心的不是那一百來萬吃土就能活著的牲口,而是存在港口的那些黃金。
五億第納爾,確實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不過這筆錢還在港口的可能性很小,為已經失去的東西發火沒有任何意義,倒不如想辦法用這筆已經花掉的錢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比如,支付賠款。
至少在他看來,以帝國目前的實力想要翻盤是絕無可能的,越掙紮對方掐在喉嚨上的手隻會越用力。
巫馱端起茶杯悶了一口,重重地擱在了桌上,似乎是宣泄了最後一口怒氣。
見他胸口起伏的頻率有所減緩,亞倫慢條斯理地將已經準備好的措辭和盤托出道。
“首先,請您接受這份停火協議。”
議事廳內安靜了下來。
三人之間鴉雀無聲。
麥克倫抬起眉毛看了一眼亞倫,又收回視線默不作聲地把玩起了茶杯旁邊的茶匙。
巫馱愣愣地盯著亞倫,又匆匆瞥了一眼根本沒看他的麥克倫,接著又重新看向亞倫說道。
“……你們的軍隊呢?”
亞倫喝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輕聲說道。
“各個軍團都有自己的作戰計劃,他們討厭意料之外的安排,而且請他們來容易,送他們走就難了。”
巫馱瞪大了盯著他的眼睛。
“我們難道不是最親密的朋友嗎?!”
亞倫驚訝地回看著他,似乎是在驚訝他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尊敬的陛下,我們當然是,所以我們為你們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而不是讓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元帥大人並不想讓這場地區衝突演變成全麵戰爭,您也不希望看到那些人把飛機坦克大炮全擺到岸上吧,恕我直言他們其實比在落霞行省的時候克製的多。”
“可是,金加侖港……”巫馱急的都快哭了,雙手緊緊捏著椅子扶手,就像個被搶走玩具的孩子,“我們如果退兵一百公裡,他們再得寸進尺地往前邁進怎麼辦?!”
一直沒說話的麥克倫將軍忽然開口了。
“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們會退兵,至少會退到港口附近。不過以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恐怕會搞一些小動作,就像在獵鷹王國的時候一樣。”
亞倫好奇地看向麥克倫,就像不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一樣。
“比如?”
麥克倫隨口說道。
“他們當時弄了個市民自治委員會製衡貴族力量,解釋起來很麻煩,你問科恩萬夫長吧,他接替了克拉斯將軍的位置,現在是他在擔任落霞行省地區總督。”
亞倫繼續看向了一臉絕望的巫馱,剛才他似乎隻是打算借麥克倫的嘴巴說一些事情。
“您也聽到了,指望聯盟老老實實撤走是不現實的,他們拉下的屎不管衝多少次水都衝不乾淨,我的建議是……在金加侖港設立緩衝區,保留它們的主權,但將它們排除在帝國之外,這樣至少能避免他們留下的臟東西衝擊您的權威。”
頓了頓,亞倫看著麵如死灰的皇帝陛下繼續說道。
“當然,我們理解金加侖港對您的重要性,帝國的財政依賴於那座港口貢獻的黃金,不過黃金並不是唯一值錢的東西。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們可以在距離凱旋城更近的婆羅行省西海岸,幫你們建立一個類似的港口,甚至援助你們發展一些帝國所缺少的重工業……當然,為了讓計劃更好的進行,我們需要一些在當地的自主決策權。”
巫馱看向他,神色恍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