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聲音回蕩在寬敞的空洞內,連蕩漾在廣場邊緣的海水都被吹皺了一圈圈的波紋。
站在混凝土地麵上的一眾光榮號船員們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一時間無所適從。
現場的氣氛有些僵硬。
或者說尷尬。
尤其是對於幾個來自404號避難所的“局外人”,芝麻湖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了斯斯,無處安放雙手的尾巴已經悄悄玩起了肉肉的胸毛。
斯斯觀察了一眼避難所的大門,和投來詢問視線的芝麻湖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沒有終端機。”
“啊這……”
芝麻湖的臉上也露出了頭疼的表情。
不過這倒也挺合理。
畢竟根據陳艇長的說法,這兒最早是70號避難所的工程入口,完工之後才被作為備用入口保留,搞不好那個齒輪巨門都是最後才裝上去的。
既然是類似於逃生通道一樣的存在,平時根本用不上,更不需要從外麵打開,沒有安裝連接避難所安保係統的終端機倒也在清理之中。
“……這種事情交給他們自己解決可能會比較好。”給肉肉肚子上紮了兩個辮子的尾巴低聲插了句嘴。
她是敏捷係。
剛上岸的時候她就看見了,那扇門根本沒有輸入密碼的地方。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斯斯點了下頭,將目光投向不遠處,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避難所權限能解決所有問題,問題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她曾經有幸接觸過避難所的權限,那是在79號避難所的時候。
也正是因此,她和大多數沒有接觸過那把鑰匙的玩家不同,很清楚那東西並不是萬能的許願機,在不恰當的場合使用反而會把事情搞砸。
或許也正是出於同樣的理由,管理者才會把這把鑰匙,交給曾經使用過“管理者權限體驗卡”的她。
麵對著那扇緊閉的巨門,東汶沉默了一會兒,輕歎了一聲說道。
“……你說的對,我們確實不配接受你們的幫助。”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嘈雜的吼聲便從廣播中一股腦的湧了出來。
“少在那假惺惺的反省了!你以為我們會信嗎?”
“不知感恩的家夥!”
“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去吧!”
“你們儘管打好了,最好把那座珊瑚城都給拆了,等你們死光了之後我們再出來!”
“以後可千萬彆懷念我們,我們不配,謝謝嘞!”
一眾船員們低下了頭,默不作聲地看向海豚號潛艇,想回去,卻又想起這艘潛艇嚴格來講也算是70號避難所的東西。
聽著那持續喧囂的廣播,陳建宏走到了洞穴的一側,打著電筒在牆壁上摸索了一陣。
片刻後,他似乎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停下了摸索的手,朝著那喧囂的廣播吼了一聲。
“夠了!”
廣場上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廣播室裡的人很明顯是愣住了,似乎沒有想到這位陳艇長會對自己發作。
“……你們還想讓404號避難所的同胞們看笑話我不反對,但麻煩你們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的那件外套,然後問問它,我們的父輩當年進避難所的時候說的是什麼?”
廣場上似乎陷入了沉默。
沒有人回應。
不過陳建宏本來也沒打算等他們自己回答,隻是清了清嗓子,將那刻在牆壁上蒙著灰的文字,逐字逐句地讀了出來。
“……感謝你們的信任和犧牲,你們是我們文明最大的功臣!”
“我會心懷感激,帶著今日的恥辱與你們的記憶一起,繼續地前進下去。”
“我們會永遠銘記你們此刻承受的苦難!我在此立下誓言,未來你們的孩子將生活在一個美麗的新世界!那將是一個比繁榮紀元更加團結的新紀元,它將比我們文明曆史上的一切時刻都要偉大!”
“……對不起,我們沒法帶走所有人,但這是唯一的選擇,為了我們所有人都能有一個美好光明的未來。”
“這裡有你們的祖先嗎?彆急,我還沒念完,這兒還有長長的一大串……”高聲說著,陳建宏沿著牆壁繼續走了一段,伸手拂開了上麵的灰塵,凝視著牆壁的眼神忽然一頓。
童孔中帶上了一絲複雜,他看向了避難所的大門,將剛才看見的那句話念了出來。
“從今往後,你們的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
廣場上一片寂靜。
那一句句話就像一把把銳利的刀子,紮進了70號避難所中所有居民的心裡。
陳建宏敢肯定,此刻聚集在廣播室裡的肯定不隻是那十幾個人。
在避難所裡憋了四個月,沒有酒吧,沒有新聞,隻有那些避難所裡那些少的可憐娛樂設施和一點兒也不可口的儲備糧食。他們和他一樣,早就習慣了外麵的生活,能在裡麵一直待下去才有鬼了!
整個避難所上千號人怕是都圍在全息屏幕前,等著看那些“可憐蟲們”的笑話。
許久的沉默後,一聲沒什麼底氣的輕咳從廣播傳來。
“……但不管怎麼說,這裡都是我們的避難所,我們有權決定如何使用它。”
“‘我們’!的避難所!”
陳建宏看著那扇矩形的齒輪,將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接著又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摸著你的胸口大聲告訴我,這座避難所是誰的!是誰建的!”
寂靜在廣場上蔓延。
隻有那擲地有聲的吼聲在回蕩著。
看著那陷入沉默的廣播,陳建宏緩緩開口。
“……你們都知道,隻是不想去想。沒關係,我也是70號避難所的一員,我來說好了。”
他伸手指向避難所的大門,就像一位導遊似的,指給了站在他身後的那些人們。
“那座合金巨門,毫無疑問是產自繁榮紀元的工廠。我不知道具體是哪座工廠完成了這麵盾牌,但我可以肯定有人鑄造了它,有人給他打磨拋光,有人把它裝上軌道,有人給他設計了鎖和密碼……那是一條龐大而嚴密的產業鏈條,一道道與它類似的存在構築了我們的繁榮紀元。嚴格來講,它是整條產業鏈上所有參與者的共同成果。”
“不隻是這扇大門!”
“還有挖出這座洞穴的挖機駕駛員,設計避難所各功能區域的設計師,給你們裝反應堆和燈泡的工程師,甚至是在外層空間駕駛著采礦船挖礦的礦工……當然,也包括培養這些人才的老師,給他們看病的醫生,養育他們的父母,以及無數貢獻汗水、創意以及稅金的人聯公民。”
“你們告訴我,他們現在在哪兒!”
看著那扇無動於衷的大門和陷入寂靜的廣播,陳建宏深深吸了口氣,將胸中的濁氣和憋了很久的話一起吐了出來。
“不想說就讓我來吧,毫無疑問他們都死了,大部分人都死了……這是明擺著的。避難所是為廢土紀元而設計的,但我們的星球從來不是,它就像一座寬敞漂亮的房子,好好的時候不管塞多少人都不會有問題,然而一旦房子塌了,99%的人都一定會死!”
“一些人僥幸活了下來,然而他們的噩夢才剛剛開始。永無止境的寒冬,感染和輻射中變異的異種,以及天堂崩塌的絕望。少數人作為人活著,更多的人被環境扭曲成了野獸……幸存下來的人可能隻有1%,也可能更少,但沒人知道?那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去統計這東西!”
“他們在地獄中一直熬到了廢土紀元50年,整整50年!熬到他們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躺進了墳墓,熬到他們的孫子剛剛成年!而這時,噩夢才稍稍出現了結束的苗頭,然而沒過多久,新的麻煩又接踵而至。”
食指在刻著字的牆壁上敲了敲,陳建宏語氣帶上了一絲譏諷。
“這就是發生在外麵的事情,我們開門是什麼時候?是廢土紀元100年!是環形島建成之後的50周年!我們的祖先承諾,讓那些留在外麵的人們的孩子活在天堂,到頭來我們倒是先住進了他們的天堂。”
“你們以為自己是從外星球來的啟蒙者還是殖民者?”
“聽著父輩講著繁榮紀元的故事,晚上做的夢都是甜的,嘴上喊著重建繁榮紀元的口號,然而你們心裡想著什麼你們最清楚!重建繁榮紀元?哈哈,彆想騙我!我特麼也是你們之中的一員!”
“那些土著們一定會把我們奉若神明吧?他們看到無所不能的黑箱一定會驚掉下巴吧?他們看到避難所的大門打開一定會跪下來感恩戴德吧?就像那些可憐蟲的曾曾曾曾爺爺奶奶跪在避難所大門前哀求你們祖先把門開一條縫的時候,現在他們一定會跪在大門前感謝我們終於把門打開了!我說的對嗎?”
說到這兒時候,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就像落在地上的針一樣,用它織出了他曾經做過的夢。
“……是的,我們有繁榮紀元的知識,有繁榮紀元的機器,還有那些被設計成大字不識一個的狒狒都能使用的黑箱,以至於那些狒狒們在吃土的時候我們甚至能給紅茶裡加塊糖,在他們眼中我們可不就是神嗎?我是不是應該用‘它們’,才更顯得這像我們的心裡話?”
“十幾座小島是沒有未來的,也根本重建不了烏托邦,於是我們把從岸上逃到海上的幸存者們趕回去,讓他們去開拓岸上的定居點。後來我們發現那兒有大問題,於是把死掉的人稱為正確路上一點小小的曲折,還怪那些土著們貪生怕死,活該祖上進不了避難所,害的我們隻能承受高昂的成本去海底給他們蓋房子。”
“現在他們不聽話了,不再心懷感激了,我們就玩不起了,像個哭鼻子的小孩一樣喊著你們滾吧,我們不帶你們玩兒了,等你們死光了我們再出來,再回來建隻屬於我們的繁榮紀元。”
“難怪避難所會設置最大庇護年限……在我看來他們瘋了是情有可原,躲在那地洞裡的你們才是真瘋了!”
說到最後的時候,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幾乎歇斯底裡地吼了出來。
很長一段時間,廣場上都隻有那輕輕喘息的聲音和那吼聲的回響。而先前那喧囂的廣播,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是再多苦衷都改變不了的事實,避難所確實不是某個人或者某一群人的避難所,而是人類文明的避難所。
沉默了很久,陳建宏緩緩開口繼續說道。
“在曙光城的時候我想了很久,包括剛才在潛艇上的時候。”
“我在想,如果我的祖先真的回來,很難說他會為誰的幼稚感到恥辱。”
這時候,廣播中傳來一道遲鈍的聲音。
似乎是為了安撫他的情緒,那聲音放的很輕。
“我理解你的感受,但……你說的那些事情太遙遠了。兩個世紀以前,我們和外麵那些人或許是同胞,但你同時也得清楚,兩百年過去了,他們和我們可能並不是一類人。”
並沒有從這句話中感到任何安慰,陳建宏反倒是哈哈地笑出了聲來。
“所以200年前的誓言不能作數,也就是說刻在這牆上的誓言從一開始就是謊言對嗎?”
廣播中傳來一聲惱羞成怒的咆孝。
“陳建宏!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特麼站在人類的那一邊!你站在哪?類人嗎!”
毫不畏懼地回應了一聲怒吼,陳建宏指了指身後。
“就瞧瞧你們最瞧不起的那些家夥,那個在你們看起來像個笑話一樣的聯邦!靠謊言建立的它甚至維持不到4個月,甚至沒有人去推它一把,它自己就碎了一地!你們呢?靠滿嘴謊話重建的繁榮紀元能堅持4個月嗎?彆說你們還沒回去,靠你們這幫瘋子有一丁點兒希望能回去嗎?”
“就在你們犯蠢的時候,其他避難所是怎麼做的?”
不給那廣播說話的機會,陳建宏指向了一旁,指著那個留著長發的姑娘,用振聾發聵的吼聲重複了那句話。
“……從我們踏出避難所的那一刻,我們對於自己的使命就已經做好覺悟了,死亡對於我們而言隻是一種回歸!這是她告訴我的!他們用行動告訴我的!你以為我們是怎麼到的這裡,等著那些變種人把自己淹死在水裡,然後偷偷遊過來的嗎?”
話題突然引到自己身上,斯斯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更沒想到那家夥竟然把自己隨口說出來的話當真。
不過——
那句話雖然是她隨口說出來的,但她確實也沒有說謊。
他們對於自己的使命確實已經做好覺悟了。
尤其是當他們在預約表中“是否在人聯旗幟下宣誓……”那一欄打上鉤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明確了自己的身份、責任與義務,以及違反各類條款所需要承受的懲罰。
死亡對於身為玩家的他們而言也確實隻是回歸,雖然他們可以回歸很多次。
作為對英勇的獎賞,他們的管理者甚至會給他們發“薪水”——通過銀幣交易所這個特殊的渠道。
然而無論有著怎樣的前提,有一件事情都是不爭的事實。
404號避難所的居民確實不畏犧牲地衝在所有人的前麵,無論是戰鬥還是探索都永遠站在第一線。
即便大多數人並不是懷著高尚的動機去做這些事情,甚至其中混雜著不少樂子人和行為藝術家,但無論是用哪套道德標準,他們做的事情都毫無疑問能配上高尚的評價。
至少總體上是的。
也正是因此,那些受到他們鼓舞的廢土客們,才會心甘情願地成為他們的追隨者。
雖然話題被轉到了自己身上,但斯斯覺得自己這時候還是安靜地扮演一個背景板,等待npc把劇情過完比較好。
所幸的是,那艇長也並沒有將話茬拋給她的意思,說話的聲音甚至沒有出現一絲停頓。
想來他也很清楚。
這是70號避難所自己內部的事務,本來也不應由彆人來插手……
“……他們帶著幸存者們團結起來,而這時候我們在乾什麼?船上漏水的地方越修越多,最後實在修不了了,我們的管理者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竟然跑出去找那個已經沒了一個半世紀的戰建委!當然,我們比他更蠢,離了避難所裡的那些武器幾個月都堅持不下去,寧可回到這兒關上門,也不願意麵對自己的同胞!”
說著,他的眼神帶上了一絲輕蔑。
“真是窩囊。你們不是怪孫嶽池沒把武器庫給你們打開麼?現在鑰匙我們帶來了,拿去吧,去把那些武器拿出來!”
“就用外麵那些幸存者們的祖宗造出來的槍炮,把他們的孩子一個不剩地消滅掉吧!如果那點存貨夠的話!那也算是送他們去天堂了!”
“人死光了也不要緊,再去婆羅行省搶些真正的奴隸回來,讓他們去給你們建那個什麼殖民紀元!你們不用給他們蓋房子,賞他們一口飯,他們都能用那隻惡心的舌頭舔你們的腳趾。你們不開心了一皺眉頭,他們就能替你殺掉你們看不順眼的家夥,哪怕是他們的同胞!甚至鄰居!”
頓了頓,那輕蔑的眼神漸漸堅定了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紋絲不動的避難所大門。
“……至於我,我會和我認為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們站在一起,我會和外麵的幸存者們團結起來。我相信我的父輩會為我此刻的選擇而倍感欣慰和驕傲,而不是和你們的父輩一樣,帶著一生的恥辱和懊悔,把笑話當做墓誌銘留在這麵牆上!”
總算說完了所有的心裡話,念頭通達的他長出了一口氣,轉身朝著海豚號走去。
雖然很遺憾,但他必須承認,這裡並沒有他所渴望的那種聯合,或許啟蒙會才適合他們。
其實,聯盟也不是最完美的聯合。
他們也有團結不了的人,和暫時沒辦法去團結的人。
他還記得那位管理者和他說,光有理想而不看腳下的人,就像燒到最燙的炭,一陣風就吹成了灰。他不會要求他的支持者們去做那種人,更從不要求他們把重建繁榮紀元的口號掛在嘴上。
在陳建宏看來那更像是一句謙虛的話,因為他們做的事情已經無愧於他們的誓言。
他們無時無刻不是走在那些廢土客們的前麵!
而這些家夥……
甚至包括幾個月前的自己,根本就是又冷又硬的石頭。
也許剛出來的時候,他們祖上的好人們也有為理想燃燒過吧,就像404號避難所現在的居民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