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沃繼續沉默地看向了那個將孩子護在身後的母親。
“瑪格麗對嗎?”
沒有向後退縮,瑪格麗挺起了胸膛,看著他的眼睛。
“是的。”
安沃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今天站在我身旁的都是銀月女神的信徒,我親自挑選的他們和我一起過來,因為我不想褻.瀆了銀月女神的神殿。”
“我能保證你和你的孩子體麵的死去,不必向外麵的那些人一樣臨死前受儘侮辱。槍決還是自縊,你替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選一個吧。”
露比的眼光中噙著淚水,幾乎要忍不住那眼淚掉出來。
不過這時候,瑪格麗忽然將手掌放在了她的頭頂,像爸爸平時撫摸她的頭頂時那樣輕輕的撫摸著她,接著又握住了她的小手。
不知為何。
她忽然不那麼害怕了。
“安沃,是你的名字對嗎?”瑪格麗看著他,聲音不卑不亢的說道。
安沃語氣乾脆的說道。
“沒錯,女士,如果恨我的話,下去之後儘管詛咒我好了,我自會去地獄裡贖罪。”
瑪格麗搖了搖頭,看著他繼續說道。
“我不恨你,我自己也並非清白,即便我沒有親自壓迫過你們,但我的丈夫和其他人確實有這麼做過,而沉默亦是罪大惡極。”
“不,夫人……”
站在他旁邊的女仆忽然跪在了地上,看著站在門口的安沃哀求道。
“夫人她是無辜的,她對我和其他人一直都很溫和……我很小的時候便失去了親人,是她收留了被賣到殖民地的我,並像照顧家人一樣照顧著我。也許其他人確實對你們做了不好的事情,但請相信我,她和那些人不一樣——”
“夠了,優蘭達,請不要再說了,”瑪格麗用溫柔的語氣製止了她,接著看向了站在門口的安沃,“她是大荒漠的幸存者,不是威蘭特人,和你們的差彆其實不大,可以饒她一命嗎?”
安沃並沒有反對,隻是聳了聳肩。
“那就麻煩梅爾吉奧先生將她打扮成修女了。”
他其實也不想亂殺無辜,雖然他無比討厭跪在地上替自己主子求情的奴隸。
梅爾吉奧歎了口氣,在胸口畫著月亮,跪在地上的女仆哀求的搖著頭。
“不……我可以去死,請讓夫人和露比——”
“夠了,優蘭達,非要我說閉嘴嗎!”瑪格麗忽然提高了音量,打斷了喋喋不休的她。
安沃無動於衷的看著教堂內的爭吵,直到那個叫瑪格麗的女人重新看了過來。
“還有什麼求情的話嗎?”
“我不想為自己求情,就像我先前說的那樣,今天的下場姑且算我們咎由自取。”
說到這兒的時候,瑪格麗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
“但也請容我說一句,至少放過孩子們吧,她們沒有選擇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權力,她們不應該承擔屬於我們的罪,我們的罪應該由我們自己來償還。”
安沃沉默了一會兒,用很輕的聲音說道。
“我說了不作數,就算我放過了她們,等下一波人來的時候會發生什麼就不好說了——”
梅爾吉奧忽然開口說道。
“可以讓她們躲在地窖裡,你知道那個地方……隻要藏好了是不會被發現的。”
安沃愣了起來,看著梅爾吉奧和那老修女的眼睛,原本堅決的神色漸漸動搖了一分。
他猶豫了有些久,擠出來一句話。
“……會發生什麼我可不管。”
老修女站了出來,看著他輕聲說道。
“我會藏好他們,如果有什麼麻煩,就讓我來承擔好了,反正我這把年紀也沒多少日子了……他們的路還長。”
內心掙紮了很久,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動作快點,就當我晚來了五分鐘。”
“謝謝。”
瑪格麗看著他,誠懇的鞠了個躬。
不過安沃卻沒有看著她,隻是摸出一隻沾著血的煙盒,抖出來一支香煙。
因為食指的顫抖,他足足折斷了三根火柴才把煙點著。
教堂裡的威蘭特人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沒再做那無意義的求饒,和自己的孩子說了些告彆的話以及叮囑,便將他們交給了教堂的老修女。
“媽媽……”露比拉著母親的手不願意鬆開,哀求的看著她。
“乖……”瑪格麗蹲下身來,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出聲,一定要安靜地等到爸爸回來……答應媽媽,好嗎?”
“嗯……”
露比發出了一聲很輕的啜泣,最終還是跟在了老修女的身後,被後者帶去了教堂的地下室。
一些孩子忍不住的哭出了聲來,但在父母眼神的注視下,最終還是把盈滿眼眶的淚水憋了回去。
他們是威蘭特人。
威蘭特人是不流淚的。
在誕生的那一刻,他們的眼淚就已經流乾了……
一根煙的時間。
孩子們都被帶去了地下室,包括老修女也走了回來,教堂的大廳裡隻剩下了成年人。
安沃將煙頭丟在了地上踩滅,隨後看向了瑪格麗。
“想好死法沒?”
瑪格麗看了周圍的同胞們一眼,隨後看向了他,平靜地說道。
“用槍吧,見了血,聽了聲,應該就不會有人來了。”
安沃咧了咧嘴角。
“來還是會來的,但也許不會看的那麼仔細吧……銀月女神在上,請原諒您信徒的無奈之舉。”
說著,他拉動了槍栓,將子彈上膛。
然而就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一直沉默著的尹舍爾卻站在了他的麵前,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安沃皺起了眉頭,銳利的眼神盯著這個額頭上纏著繃帶的家夥。
“你這麼做無非是多添一具屍體,彆以為我下不了手。”
尹舍爾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我沒這麼想過,這個世界上可沒你做不了的事兒,但動了手之後呢。”
安沃冷冷地說道。
“那不需要你操心。”
“不需要我操心?我們可是教友,我怎麼可能不為你操心。”
尹舍爾眯著眼睛,那張大義凜然的臉忽然浮起了一絲狡黠。
“那些孩子們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是他們,一定不會感謝你的不殺之恩,而是報殺父之仇。”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教堂門口的眾人一陣騷動,臉上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浮起了一絲澹澹的錯愕和驚慌。
甚至不隻是他們!
就連梅爾吉奧和瑪格麗,也向尹舍爾投去了錯愕和驚恐的視線,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
這家夥瘋了嗎?!
他們好不容易才把孩子們保全了下來!
果然,安沃的雙眼眯了起來,就像一匹餓狼一樣。
食指摩擦著扳機,他輕聲說道。
“……我該謝謝你的提醒嗎?”
“不用謝我,因為除了那些孩子,這裡的人所有人都知道是誰殺了她們。包括你麵前的我,包括梅爾吉奧先生。”
尹舍爾咧嘴笑了笑,死死的盯著他的眼睛。
此刻他的模樣不再像是什麼虛無縹緲的波爾,而是一隻狡猾的老鼠。
而且是一隻敢對著餓狼齜牙的老鼠!
“……我猜你現在肯定後悔了,甚至還想殺了我,這裡的其他信徒,乃至梅爾吉奧先生。但我告訴你,這是沒用的,就算這裡的人死光了,外麵的人也一樣會記得這裡發生過什麼。”
“你能殺多少人?能把你的上級也殺了嗎?你做不到的,他會為你請功,你拒絕不了的!威蘭特人一定會回來,而到了那時候你就死定了,這筆血債一定會算在你的頭上!”
“甚至彆說威蘭特人,聯盟也不會放過你……你這個家夥,就彆說什麼死後下地獄這種大話了,老子可太懂你了!”
“你壓根就不信那一套,你隻是想給自己找個安慰的借口,我說的對嗎?要不你怕什麼,被威蘭特人報複了又如何?你怕什麼?”
“閉嘴吧你!”安沃惱火的咆孝了一聲,將槍口對準了他的鼻子,“少在那兒以己度人,肮臟的老鼠!就算我殺了那些孩子,也是為新帝國根除後患!”
尹舍爾鄙夷的看著他,連手都沒有舉起來,隻是輕輕咂著舌頭。
“……嘖嘖,你看看,千族千神可不是什麼銀月教派的信仰,銀月女神的信徒可不會把人當成老鼠。披著羊皮的狼,睜大你的眼睛看好了,虔誠的人都站在這裡。至於你,你的骨子裡根本就不信你自己嘴裡的話!”
“那又怎麼樣?”安沃盯著他的眼睛,身上殺意沸騰。
“那又怎麼樣?”尹舍爾盯著惱羞成怒的安沃,一字一頓的開口,“我能讓你活下去!或者說你隻有唯一一個活下去的辦法!那就是假裝殺了這裡的所有人,但一個都沒殺。”
“這不可能!”安沃壓低了聲音,發出了一聲低吼,“城防軍已經投降了,現在整個西帆港都是亞努什的人!很快郊區……乃至整個獅州都會成為他的天下!她們根本逃不掉!”
“也包括你嗎?”尹舍爾認真的盯著他,繼續說的,“有件事我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也許你能給我一個答桉,為什麼被派來銀月教堂乾臟活兒的恰好是銀月教派的信徒?”
安沃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因為我對這裡路比較熟。”
尹舍爾嗤笑了一聲。
“這話你自己信嗎?”
“……”安沃沉默地看著他,心中已經模湖的找到了答桉,卻不願說出來。
尹舍爾看著他的眼睛,替他說了出來。
“如果這不是出於某種惡趣味或者走投無路的瘋狂,那便隻有一種可能……已經想好退路的他們都知道這是個臟活兒,所以要從周圍的人裡挑一個相對最不值得信任的家夥去做。”
“你是銀月教派的教徒,沒有哪個冤種比你更合適了。這就是你的投名狀,你乾好了,他們姑且能信任你一陣子。但最後要是出了事兒,他們也一定會把你交出去,而不是交出自己。”
安沃咬了咬牙。
“……你有什麼證據?”
尹舍爾冷笑了一聲,向前逼近了一步,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和他手中輕輕顫抖的步槍。
“這要什麼證據?這是法官在斷桉嗎!起義軍裡確實有瘋子,但所有人都是瘋子嗎?早有人和我說過,這兒到處都是投機者,他們比任何人都精明!我可以相信亞努什和你的直屬上級阿布賽克之中有一個人瘋了,但我可不信他們全都是瘋子!”
“你是說……有人給了他們退路?”安沃難以置信的看著他,艱難的咽了口唾沫說道,“……誰?”
尹舍爾撇了撇嘴。
“誰知道呢?也許是軍團,也許是聯盟,甚至企業或者學院?無非是廢土上的那些大人物們,你我都是他們的棋子。不,應該說你是……像我這麼無能的家夥可沒那麼榮幸。”
讓他分析背後的幕後黑手,他是沒那個能力分析的。
他根本不了解軍團和聯盟,更對企業和學院一無所知,隻是在聽梅爾吉奧先生讀報的時候偶然得知了這些名詞。
那些人對廢土的未來有著自己的規劃,現在他們的勢力範圍發生了接壤,不可避免的發生了摩擦。
也許有人打算將婆羅行省變成戰場。
他不清楚那個人是誰。
但他隻是純粹的不相信,在這片充滿了投機者的土地上,冒出來的一個二個卻都是瘋子。
這怎麼可能呢?
隻有一種解釋。
有的人在裝瘋,或者所有人都在裝瘋。
隻不過他們仰仗的東西不同,而自己恰好不了解他們的仰仗,所以被蒙在鼓裡的自己才會覺得他們都瘋了。
唯一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家夥,反而看起來像個正常人。
教堂中安靜了下來。
安沃不自覺的壓下了手中的槍口,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這家夥。
就在這時,瑪格麗忽然開口說道。
“你說的對,這事確實有點蹊蹺……”
一雙雙眼睛齊刷刷的看向了她。
包括尹舍爾,包括跪在地上的女仆,也包括梅爾吉奧和老修女,以及在場的其他威蘭特人幸存者們。
除此之外,還有掌握著在場所有人生死的安沃,以及跟在他身旁的二十名士兵們。
他們都想知道答桉。
雖然很遺憾,她並不知道答桉,隻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違和感。
“……太巧了。”
“什麼太巧了?”安沃也不急著殺她了,而是用眼神催促著她繼續說下去。
瑪格麗沉吟了片刻,將自己的思路捋順了,接著繼續道。
“胡耶總督回了凱旋城,姑且算他回去是有正當理由的好了,但其他人呢?比如麥克倫將軍,他沒有成家,也沒立下過什麼戰功,就算回了凱旋城也不過是受其他人奚落吧?”
“誕辰日並不是威蘭特人去凱旋城的節日,隻需要和家人待在一起就夠了,在哪裡過這個節日都是一樣的。然而偏偏在這時候,很多本來沒理由走的人,卻都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突然離開了。”
整個西帆港還剩下的最大的官,恐怕也隻有港口的警衛隊隊長,以及胡耶總督的秘書。
留在港口的威蘭特人似乎全都是平民?
最該受到清算的人似乎一個都沒有!
這是她猛然想起來的線索。
還記得爆炸剛剛發生時,她帶著露比匆匆往家裡趕。
那時候她便注意到,周圍不少豪宅都空了,隻剩下幾家還有人住的樣子。
她們家所在的街區算是港口的富人區,當時她的丈夫就是為了和包括總督在內的大人物住的近一些,才特意把宅子買在了那裡。
結果不隻是總督。
很多在總督府身居要職的
人都走了。
唯獨他們被留了下來。
就好像某種默契之下形成的巧合。
意識到了這一點的她,忽然感到一陣惡寒爬上心頭,就好像被捏著鼻子灌下了一口冰冷的毒酒。
連自己都有作為奴隸主的覺悟,那些人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決策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他們什麼都清楚!
但他們還是做了!
而且做的毫不猶豫!
無論是有意地削弱這裡的安保,還是將致命的屠刀恰到好處地留在港口,都堪稱是殺伐果決。
明明胡耶隻是回凱旋城,卻帶走了所有的親衛隊。
明明前線正是最需要彈藥的時候,武器卻被留在了港口!
滿城都是憤怒的幸存者,然而他們又乾了些什麼呢?
他們從籠子裡挑了一隻最惡貫滿盈的鬣狗!
那個納吉……
是他們精心挑選出來的!
瑪格麗的眼睛漸漸瞪大,忽然下意識地捂住了發白的嘴唇,好忍住那胃中的翻騰。
安沃屏住了呼吸,幾乎快握不穩手中的槍。
看著眼前的夫人,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你是說……我們的起義……是被人指使?!”
這怎麼可能!
“與其說是指使,倒不如說是利用……”
神色漸漸恢複了鎮定,瑪格麗用食指輕輕撥了下被汗水粘在額頭上的發絲,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繼續說道。
“他們什麼也不需要做,隻需要把燃料放在需要著火的地方,把火柴遞給想縱火的瘋子,做好完全的對策,算好著火的時間,做好所有的準備,然後靜靜地看著它燃燒。”
“這把火一定會燒起來,但不至於傷筋動骨,接著他們便能順理成章地得到他們想得到的一切……而我們都是代價。”
那一瞬間。
她全都明白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